凌晨左右,院子里起了风。
几片沉香树叶顺着敞开的推拉木格窗户,被风带进房里。
季临川压着她在床尾纠缠,忽的清脆一声,窗边梨花木圆桌上的长颈花瓶被吹倒。
清冽醒神的破碎声,将两人从旧日的记忆里惊醒过来。
季临川兀自翻身,仰面失笑道,“还好,老子这张皮还在。”
一时语凝,夜风叫嚣了一整晚。
清早,欧阳妤攸披散的头发在枕头上左右摇晃,一对细密湿润的睫毛颤抖着,两只手紧攥被沿,不住地摇头。
梦呓着说,“别丢下我……”
季临川眼神阴沉,瞥了她半天,终于忍不住把她揪起来,猛烈摇晃,直至她呼哧睁开眼,目光呆滞,分不清眼前境地,茫然地望着他。
她还未清醒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嘶哑,说,“陈嘉棠,我第一次梦见他。”
季临川冷峻如霜的目光覆盖在她脸上,“呵,我以为你梦里只有那个老家伙。还知道良心不安?挺好。”
他起床径直走进洗手间,欧阳妤攸看向窗外,天空阴沉,像倒洒了灰色颜料,乌云卷滚,树梢哗哗作响。
吃早餐时,外面滴滴答答下起雨,地板冒着潮气,电视里天气预警发布,手机同时收到短信提醒。
晚上八点台风“珍妮”将登陆这个城市,一时间,停工停课,公司无一例外,都给员工放了一天假。
小致起得早,听说不用去上学,换下幼儿园校服,让舅妈陪着去院子莲花池边看锦鲤。
小雨淅淅沥沥,她撑着木柄黑伞,拉小致站远,任他抱着鱼食罐子,一把一把往水里撒,无数条锦鲤冒雨露头,翻腾抢食。
一抬眼,望见林秘书从芭蕉叶旁的石径小路上匆匆而过。
几分钟后,白衫黑装的季临川跨步走来,眉宇冷峻,紧绷下颌,林秘书为他举着伞,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两人神色匆匆出了门。
这时,小艾打电话过来,因为她请假回了老家,昨天走时天气很好,许多窗户通风没有关,听说今天这里打台风,提醒季太太二楼阳台的盆栽也要收到安全处。
欧阳妤攸想起去年台风登陆时,季临川在外地航班延误,她因吃了助眠药睡得昏沉,晚上忘关书房的窗户,第二天他回来,满屋子雨水,狼藉一片,气得差点没掐死她。
这样的天,不回去收拾可不得遭殃。
她转身带小致走回客厅,暗暗想道,她担心的是自己工作间的画,才不是他的破书房。
听说她要回那边,季夫人说家里的司机刚跟临川走了。
欧阳妤攸想着老宅区外面应该拦得到车,于是换双短靴,拿起雨伞正要走,这时季夫人转身站在楼梯边喊陈姨。
她回头说,“让老陈送你去。”
欧阳妤攸手指紧张地握着衣摆,抗拒地皱着眉头,还未开口,陈姨已经下楼,季夫人让她到后院找陈叔来。
片刻,陈叔便拿着车钥匙过来,欧阳妤攸站在门口,像一个浸泡在水里的木柱子,动弹不得。她宁可忍受那边家里被吹得面目全非,地板灌满水,损坏了她心爱的画,也不愿在回去的路上独自面对陈叔。
他的沉默寡言,其实比陈姨肆意发泄的恨意更有震慑力。
欧阳妤攸放下雨伞,开口说,“算了,我明天再回去。”
陈姨顿时脸黑,“欧阳小姐,我们可没说什么,您倒先撒起脾气了?”她松垮眼皮抬起,“呵,倒也是,忘了你脑袋发热,就爱拿人随便使唤,怎样高兴怎么来。”
欧阳妤攸一时五味杂陈,只看向季夫人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无证驾驶的事,她真不想再干一次。
可眼下,她只能伸手问陈叔要车钥匙。
季夫人没理她,当年这孩子考驾照的惨况,犹在眼前,在这天气,让她一个人开车,简直应了季临川那句话,就是放一个马路女杀手出去。
季夫人催促,“你们快去快回,路上别耽搁,晚上的台风赶不上。”
台风来临前的城市,街道两边的商铺大半都关了店,路上拥挤着赶回家的车辆,路况竟像高峰期一样堵,雨刷不断摇摆,反复清洗着眼前模糊的世界。
陈叔一如往常不言语。
欧阳妤攸觉得闷,想开窗,外面雨势却越来越大。
忽然,陈叔开口道,“记得那年嘉棠他们骑摩托车带你出去玩,回来时也碰上暴雨天,你冻了一路,回来就发烧,那会你家阿姨刚辞职,欧阳先生又忙,是你陈姨守了你一天一夜。”
欧阳妤攸微怔,记起那是十一二岁时的事。
她跟季临川他们出去玩,陈姨总是一遍遍叮嘱她在外要忌冷食,他们坐地上打牌,陈姨给她准备的坐垫永远比两个男孩的要厚实。
陈叔说,“正因为对你有感情,她说话才更不留情面,别怪她。”
两年来,第一次听陈叔这样宽慰她。欧阳妤攸别过脸去,温泪落下。
可她清楚地知道,过去再亲近,也只存在于过去,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会变的,如今憎恨是道鸿沟,他们每个人都跨不过去。
欧阳妤攸并不指望谁来原谅她,就像她从未打算原谅季临川一样。
半小时后。
进了家门,楼上的窗户大多是敞开的,窗帘潮湿而沉重,她一间间关好门窗,又去检查工作间,靠窗的小沙发已经沦陷,手轻轻一按就能挤出水来。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曾合作过的出版社编辑。
她用肩膀夹着手机,走去拉窗帘,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又走回来看着钉在展示墙上的画纸七零八落,好些已经受潮卷起,颜色也开始侵染。
陈叔清理完地板上的水,又去阳台把所有的植物都移到了室内客厅。楼上楼下检查几遍,安置好所有的东西,见外面风雨越来越大,过来催促她该回去了。
两个小时后。
窗外断断续续传来树枝断裂的清脆声,门窗哐哐直响。
欧阳妤攸仍在工作间内起草画稿,对方找她画一张图,说是时间紧急,原来签约画图的人突然出了状况,下个月上市的书正在等这张封面图排版印刷。
她在工作上一向是有求必应,何况对方软磨硬泡苦苦求了她半个小时。
多种元素糅合创作,还要三天内出作品,虽有点仓促,欧阳妤攸咬咬牙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