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使烛火一直燃着,外面的人可以看见教主阁中灯火长明,直到东方微曦时,那灯烛才因为烧尽而熄灭。等次日上官武重新从这扇门走出时,众人能想见昨夜此间的缱绻情意,若有人眠于花好之处、醒来便带着独特的倦意。
莺奴既要学习这治理蚀月教的种种,自然要随上官武一起与教内角色打交道。现如今虽然没有公布过莺奴即将即位的计划,但平日里监看弟子操练、接待宾客、会议教务时,莺奴也会坐在上官武身边了。
那时身处高位的几名阁主已经知道莺奴未来的身份——这不可避免,既然阁主再三说过此女并非他的妻子,也并不爽快地说这是新来的阁主,那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因着她特殊的体质,她左耳后没有残月文身,而这教派里最尊贵的女子中,四个里便有两个没有文身,李深薇没有,秦棠姬也没有。
——他们甚至知道教主阁后花园里的金莲花乃是因这位的到来而生,多有敬畏,然而也颇忌惮。便有人说这花并非神物,是上官武五月离开霜棠阁前背着众人所种,莺奴不过是一普通女奴,如此举动都是为了替她造势,好顺理成章地取代秦棠姬;而上官武之后又可顺势娶莺奴为妻,两者都能更上一层楼。
有这种假说,是因为黄楼已死,秦棠姬又消失已久,上官武既不亲近唐襄,那么在这必须有女子当道的教派里,终有一日地位不保。谁曾想原本三足鼎立中岿然不动的就只有上官武,如今却也岌岌可危。他们虽也料想他与秦棠姬反目之后,或将另扶他人为教主,但这个人选本是唐襄。
这两人尽管有过冲突,但唐襄身体上的实力与之相较悬殊,假若上官武真要操控唐襄,这并不在话下;更何况他们对彼此表面上终归尚算亲厚,即使上官武真有不情之请,唐二阁主或许也不会介意,这种显而易见的臣服已成了教中公认的秘密,那张高椅上太久没有女子现身,众人已经开始接受上官武盘踞此位的事实了。
至于那对莺奴有所障害的说法,暂时也找不到什么疑点,甚至阁中有与紫阁亲近的老人透露此女早年正是紫阁的奴婢,但后来踪迹成谜,而正好前几年与这女子颇有关系的紫阁十二子岫也销声匿迹。这紫阁十二子在杭州小有名气,这公子还不满十岁时,逢他家踏青时便专有人围观这美人,因此他从紫阁消失的事情,阴谋广为流传。
民间既有十二公子的爱慕者,他消失后,这些人便处处探听过紫岫的生平,想要从中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来,其中逆向地寻求到了莺奴的事迹。在内室服侍的乳娘对这女儿印象很深,但说后来不知所踪,本以为是染病死去或走失了,阁中对此讳莫如深,既然只是个小婢子,当然不了了之。之后十二公子重蹈前辙,联想起许多年前莺奴的消失,某种猜测才从她们那里散布出来。
据见过幼时莺奴的人说她的美“摄人心魄”,很难想象三四岁的小女子要如何长成那副模样,但如今听到霜棠阁的这位也叫莺奴,再看这张面庞才知道乳娘们未夸大其辞,而眼前人必是当年人无疑。
她旧日紫阁女奴的身份流传出来,就更催长了那种不利于她的阴谋,蚀月教的高层里,这种说法口口相传。
这是传言中的一种。而霜棠阁虽然与北方阁多有隔阂,到底也有从北方阁来到南方的弟子主事;莺奴来此的第一天,他们便很确定这是多年以前那位长安女圣,除她以外不能有二。
尽管无人知道她消失的那些年去了何处,但现在重新出现在蚀月教内,无疑令人欣喜。她与阁主亲密无间,倒是向来如此;如今应当成人了,依旧如此,虽则令人遐想,但这二人的确都是人中龙凤,没有什么阻拦他们结合的理由。最让人在意的,无非是莺奴身上的神性似乎荡然无存,现在已是普通的女子了;非但如此,她的气质使人心旌摇荡,人们不仅不自诘这份非分之想,反而责怪于她并无根据的堕落。
坚信莺奴是女圣的人和坚信她是一女奴的人,互相交换猜想,女圣派质疑女奴派淫邪,女奴派则不信女圣派的见闻,最终的论点都回归到莺奴本人的能力上,只要她不显露出当年的那种功夫,这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
上官武对这阁中亲疏,心中向来如明镜,而霜棠阁阁主有四、副阁主有四,领主若干,总是势均力敌,他一直仔细维护着左右平衡,并不令拥护自己的人权力太过,然而却又一定稍稍超过对方;这是一门极其精巧的学问,阿谀者盛则盲目,逆耳者众则不治。
为这种平衡,他当然也经常做出并不道义的安排,这就是他常自叹而又不得不教导莺奴的地方,并期盼莺奴能做得更好。
除了这些令上官武步步小心的居高位者,同时游离于两种激进派之外的就是最普通的弟子,对于隐有耳闻的两种说法,他们都乐于传播;而他们之中最为喜闻乐见的说法,不过是“这是上官阁主新娶的夫人”,但凡能举教兴办一回喜事,他们就足够快活了。
他们身处低位,上官武不会来严厉声明他们的猜想有错,各种各样的幻想自由地在老儒妇嫂之中酝酿,甚至有热心的妇女一早送来求子安胎的符卦锦囊,堆在教主阁楼前的海棠树下,挂在枝头屋檐,不见有谁一把火烧了这些东西。
而那位在厨房做事的妇人数日后接到做财簿的副阁主通知,说确实不必再做那些菜式,知道莺奴已经将此事办妥了,自己仍然可以像旧日一样在这里劳作、不必遭人白眼,对莺奴自是十分感激,每逢人,喊起她来“夫人”、“夫人”,莺奴听了却也不说什么,不去纠正她的认识。
“莺夫人”的称呼从那时起便成她在这里的名号,直到她离世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