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奴话语里的意思,就好像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已结成了奴隶的联盟。若不是在骊奴那里也听到过似曾相识的往事,她也完全不能分辨他话语中的虚实。以她的善良,是真的会相信他不愿意杀她的;更何况随着这意乱迷的法术不断侵入头脑,她的心识也越加模糊,更不能理清这混沌的逻辑了。
鲛奴再一次伸出手去,用火的手指去擦拭她耳廓上的血迹,一边擦拭,一边持续地自语,仿佛什么坏了的机器。
莺奴,你那时为什么要逃跑呢?你看,那屋子本来就密不透风。我都将你关好了,你又非要把手脚伸到屋子外面来。好小的脚。好小的手。那么小的手!只有三个手指,就为了从里面逃出来,你居然肯把自己的手变成这个模样。你看看那张金椅子呀,我都已经让你坐在金椅子上!是那垫子还不够软吗?是这金子还不够足吗?金椅子也留不住你么?金屋子也留不住你么?下,奴儿还要如何才能让你开心呢?我可以献给下一万斛珠,只要下想要,我即刻就能献给你。你说吧,你说了我都去做。
莺奴听了这番错乱的话,在恍惚中似乎反而听出了一点头绪。这些喃喃自语一开始对着莺奴说的,但他在半途就开始将莺奴当成了自己的主人。这种交谈时突然转换对象的况似乎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在他的意识中,认识的转变总是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而他自己对此毫无知觉。
而且这种认识的突然转换,恐怕还不止于交谈的对象。
鲛奴一边这样诉说,语气也一边趋于急切和伤感,将她箍得紧紧的。莺奴努力伸手推着,也用脚轻轻地踢蹬着他,但这反抗也没有什么效力。鲛奴早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主人,颇为伤感地继续说着,但这接下来的话里,对象更是错乱得让她摸不到头脑了。
但是公主千万不要害怕,这一次我一定把屋子修好,再加一把小金锁,将金门浇死,用的是足质的黄金,我会,我会向父皇去要的。等我把屋子修好了,下就再也不用费力逃走了,下住了那么好的宫,为什么要逃?下当年逃走的时候,想逃去哪?哪里的宫比这里更好?啊呀,我明白了,公主定然是想去大明宫的。奴带着你去,我带着金屋子去,不必下亲自动大明宫!原来是大明宫呀,我明白的,我明白公主为什么偏偏想去那里。父皇也在那里,我好想,我也好想去大明宫。父皇还认得我吗?还认得下吗?
他像是真将自己当成皇家子弟的,如骊奴所说,他是因为病得太厉害了,所以被皇家遗弃。但三十六灵的孩子都是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组织收养,五岁以前就被分售出去;如果鲛奴当时就被皇家遗弃了,难道他这精神上的疾病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且宫中的太医也已确认过他的病到达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吗?
莺奴当然不知道皇家面对这样有缺陷的孩子时究竟会如何处置,但一定不会让这样的孩子流落到外面,并且许他将自己皇族的份宣扬出去。既然没有养在皇宫,也没有让他去守皇陵,这种皇子的结局通常是无声无息地死去,直到很久之后才获得一个谥号,而那时候早就没有人记得他是谁了。
莺奴逐渐停止了挣扎。她再一次陷入似懂非懂的混沌中了。
他也慢慢变得安静了,只是将她皮肤上的血痕擦干净,随后就将下巴垫在她的肩头,像孩子一样咿咿唔唔地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声音。莺奴的手指与其紧紧交缠,为的是不让他的手伸向别处。
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莺奴便感觉到硕大的珍珠正从她耳际滚落到地上。
她似乎就在这一刻终于忽然明白了什么,最关键的碎片已然合拢,她已经能读出鲛奴故事的大体了。
他的绪总是这样剧烈地波动,仿佛体内除了他自己的灵魂,还住着无数其他或真或假的角色。这些角色时而成为他正在交谈的对象,时而又变成他自己,就这样轮流地冲上鲛的头脑,占据他的意识,夺走他的语言,十余年来反反复复,已使他完全丧失了自我又或者他的本我早就与各种各样的人格融合在了一起,想要再次挑拣出来,就得一一砸碎住在他体里的其余人,就像要从丹药里重新熔炼出金子来一样,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莺奴方才那种怀疑又浮上心头了。
她怀疑之前在玉皇的时候,不仅男装的大公主是他假扮的,就连坐着的西平公主也是他假扮的。那座宫里根本不存在两位公主,大公主和李玄华都是鲛奴本人,昨天出现在蚀月教门前的也是他,而又因为这张美丽的脸庞而没被识破。而在玉皇,之所以当莺奴被他抱离玉皇的时候,鲛奴没有和西平打招呼、西平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是因为莺奴在恍惚中看到的那个影子,恐怕只是鲛奴褪下的公主的装束而已,那荒凉的道观中除他之外本来无一人。他首先自以为是西平公主李玄华,而在后对着大公主说出“皇姊可换好衣裳了”的瞬间就成了另一个人,将上公主的裙裳脱去,戴上幞头扮成男装。那不是出于有趣才有意演给莺奴看的,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成了两个人,也是真的按照“西平公主”的吩咐替换了衣服。
“他”在那一刻不是“他”,而是“她们”。他的精神可以瞬间在两个角色间切换,而且那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莺奴在玉皇门外听到那段对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只是两个人物同时借了他的体说话。直到灯火熄灭的那一刻,他才忽然变回鲛奴本人,抱起她向珍珠井中奔去,因为在这珍珠井里还有另一名“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