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宸道:“这是件好事啊,却为何会起怨仇?”
祖春道:“问题就出在我父亲的身上。他知道此事之后,极力反对,在他看来,巫山羌人乃是西南之夷,不懂诗书,不知礼乐,与羌人通婚就是家门的耻辱。双方言语失和,动起手来,以致误会愈甚,如此才有了最近的事端。”
刘宸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在羌寨向莫折彩的父亲求情之时,他便说光是他答应了也没用。他开始苦笑:“如此说来,我这个说客似乎真的不大好做。”
祖春道:“我们本是上谷望族,为避兵祸迁涉至此已有百余年了。家父虽久居巫峡,然家族门第之念未除,因而有此一虑。糟糕的是,族中不止家父一个人,其他叔伯也有同样的看法。刘兄现在还要去祖家当这个说客吗?”
刘宸哂道:“虽然有些难度,去还是要去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原来世俗之人的种族之念如此根深蒂固,我是该去宣扬一下天道之德了。”
祖春笑道:“刘兄似乎通晓先贤古法?”
刘宸肃容道:“本派的典籍有云,这宇宙万物本就同出一源,其最终亦必归于一,这才是天道循环,自然之德。试问,混沌不开天地未分之时,哪有什么种族之分,国、家之别?一分为二始有阴阳,下生五谷,上为列星,天玄而地黄,这是万物生长的一个过程,一种规律。又有斗转星移,圣贤说法,万物得修其身,以通道德,至此,天下大同,乾坤清朗,万千法度皆归于一。”
祖春眼中一亮:“刘兄这一番话有如天外奇谈却又深含哲理,令在下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我越来越看好刘兄了。”
四人一阵大笑,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刘宸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咕咚咕咚饮了几口,咂着嘴巴一阵赞叹。他一路走一路喝,时而高歌数声,时而狂笑几下,对这葫芦是越来越喜爱了。
祖家三兄弟瞧着刘宸的背影,都啧啧称奇,对他们来说,这等洒脱、狂放之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然而他们却不知,这份洒脱里面不知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之事?
葫芦中的酒哪经得起他这样喝法?刚到山脚,便被他喝光了。他摇摇空荡荡的葫芦,满脸愁苦之色,正叹息不已。
祖波笑道:“刘兄,就快到了。咱家也有好酒。”
刘宸大喜,将葫芦挂回腰间,沿着江水北岸,兴致盎然地往前走去。
行了片刻,眼前突然开阔,前方丛林深处,似有浮光闪动。再往前走,峡谷中蓦地现出一片平湖,水陆相接处栈桥无数,四通八达,大小船只,罗列其侧。
平湖之畔,又有水寨连江,红叶映照之下,便似霞光里的一片仙境。
祖春领着大家往湖边走去,行了两里,前方现出一片村落。
等到了村里,四处伐木声声,吆喝阵阵,人来人往,一片繁忙。刘宸环目四顾,但见屋前屋后桅帆成片,道路两旁棹橹成堆,此地竟是一个庞大的造船之地。
刘宸叹道:“每次坐船路过巫山,竟不知这江水边的平湖里另有一番天地。”
祖春道:“我祖家历来都精于木工手艺,迁涉到了南方之后,便开始造船。”
刘宸点头道:“看样子,造得不错。”
祖旋笑道:“但凡在江水一带混水路的朋友,都知道我们祖家的船既快且稳。就连很多有权势的达官贵人都特地来我们这里订造私人船只。”
刘宸只是随便一夸,不料对方还真是造船的名家。
祖旋一说起自家的船,登时来了精神:“我们还能建造战船,大如艨艟,小如冒突、露桡,便是楼船……”
一旁的祖春连使眼色,祖旋便即住口。
祖春朝刘宸尴尬一笑道:“我五弟年少无知,言语难免夸大,刘兄不要介意。”
刘宸知道对方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很多事情尚需隐瞒,当下报以一笑:“祖兄不必多虑,咱们信步闲聊,无需太过认真,说过的话自然不必向他人复述。”
祖春见刘宸极为明白事理,心中一宽,笑道:“那是,那是。”
说话间,四人来到了一座庄园之前。门口两名青衣后生立刻迎了上来,朝祖家三兄弟作揖道:“几位公子,家主正到处找你们,大家都在厅中议事哩。”
祖旋脸色十分难看,朝大家望来。祖春、祖波二人眉头紧锁,一阵摇头苦笑。
刘宸却道:“怕什么?该面对的事情,躲也躲不过。人都在,那正好,当着大家的面把事情都说明白了,省得以后心烦。”
三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拿不定注意。
刘宸心中笑道:“瞧你们这三个公子哥,长得牛高马大的,胆量也忒小了些。想我刘昭凌,十多岁就敢剪了师父的胡子。”
他惦记着大雪山的事情,不想这么耽搁下去,便激将道:“你们要是怕的话,那我一个人进去好了。”说着大步往里迈去。
三兄弟果然受不过他这一句气话,连忙追上他。
祖波道:“谁怕了?我们只是在思考,理一理思路,免得一会说错了话。”
刘宸旋即停步,笑道:“那就好,祖波兄弟先请。”
三兄弟心中一阵忐忑,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刘宸游目环顾了一下,但见这里的楼台庭院皆以木料搭成,古朴典雅而又不失雄伟,四周绿草如茵,环境清幽,给人一种安闲恬静的心境。
他正欣赏着园中的景色,耳中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抬头瞧去,眼前是一座两层高的木楼,周围墙柱华丽,雕饰满目。
祖旋朝两位兄长低声道:“父亲好像又在发火。”
祖波壮着胆道:“五弟别怕,哥哥们都会为你说情的。”
祖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走进大厅之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一老者面如寒霜,居首而坐,那双威严而熟悉的眼神,正往门口瞧来。
两边都坐满了族中长辈,个个面容肃穆,其身后站满了各家子弟。大家见居首那人表情有异,都随着他目光往门口瞧来。
瞧这架势,便似官府的使君,在召集掾属商议大事一般。
三兄弟之前的勇气,一下子全都冰消瓦解,惶惶地杵在那里,进退两难。
刘宸见三兄弟被居首那人目光一扫便即蔫了,哪还指望得上他们?当下挺身而出,往大厅中巍然站定,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居首而坐的那人。
居首那人盯着刘宸道:“你是何人?为何闯我家园?”
祖旋连忙奔向前来,颤声道:“父亲,这位是孩儿的朋友,昨日在青石沟徒手打败了猛虎,救了孩儿一命。”
那人道:“好小子,你越来越出息了,竟敢私下逃出家门。四处寻你不着,一到家便编着瞎话来糊弄我吗?你以为随便找个人来编个故事,我就信了吗?”
祖旋急道:“父亲,事情确实如此,孩儿绝无欺瞒。”
那人冷哼道:“青石沟的猛虎,一个人应付得了吗?连个瞎话都不会编。你是不是去了羌寨?这人是你花钱从羌寨中找来的罢?”
刘宸一阵苦笑,自己这一身羌人服饰,真是百口难辩了。
祖旋本就不是善言之人,现在心中惧怕严父,更加口齿愚钝,一时无话可说。
刘宸忽地大笑一声,厅中之人无不伸颈侧目。
他见祖旋的父亲气势太过凌人,此刻绝听不进他人意见,所以干脆来个针锋相对,以挫对方锐气,当下道:“家主说话,未免太过武断了。”
一旁有人喝道:“放肆,哪来的小子,敢对家主如此无礼!”
刘宸面不改色地道:“家主是否给在下一个说话的机会?若是这点涵养都没有,那算是在下有眼无珠来错了地方,这便告辞了。”
“你……”刚才发声的那人登时气得面红耳赤。
这位祖家之主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捻须道:“好一位口齿伶俐的年轻人。那本座来问你,你从哪里来,姓甚名谁?”
刘宸朝他凛然一顾,道:“家主在审问犯人吗?既知客人到此,连句问候都没有,还口口声声自称本座,实在有失礼仪。”他故意要激怒对方。
“你放肆!”在场的几名年轻子弟也是满脸怒色了。
那人怔了怔,突然发出一阵震天狂笑。众人都静了下来,一时不知何故。
“老朽祖棱,刚才失礼之处,还请少侠包涵。”
众人都是不解,为何家主要对这个年轻人如此谦让。
刘宸见对方言辞缓和,心道目的已经达到,可以与之交谈了,当下恭敬地道:“在下刘昭凌,见过祖前辈。”
在场之人闻得“刘昭凌”三字都是一惊,心中疑惑顿生,交头接耳起来。
祖家三兄弟无不心中捏了把汗,心道干嘛这时候自报家门,引得大家哗然?
刘宸却有他想法,此时必定瞒不下去,还不如坦荡荡地面对,求个心安理得。
祖棱道:“哪个刘昭凌?”
刘宸道:“混元宗圣子虚座下的关门弟子便是区区在下。”
此言一出,定力稍差之人已失声惊呼起来。
刘宸哂道:“瞧各位刚才的反应,应该已听说了大雪山的事情。在下之所以敢于表露身份,那是因为我相信祖家这样的望族之中,都是些有见识、明事理的人。”
祖棱失笑道:“听刘少侠的意思,似乎江湖传言不实?”
刘宸肃容道:“我对天发誓,刘昭凌绝没有加害恩师,若有此事,天地不容。不过到得此刻,我依然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拼死赶回大雪山,与陷害我的人对质。”
厅中一片寂静,众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刘宸又道:“个中细节曲折复杂,不足向外人道也。请祖家暂时不要插手此事,是非恩怨尚需查证,日后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过了片刻,他见众人兀自议论纷纷,没有一个定论,当下朝祖棱道:“若是家主还是信不过在下,便请将我绑了,送往大雪山便是。”
祖棱却答非所问:“你今日冒着这么大的险来到我祖家,却是为了何事?”
刘宸道:“因为我日前答应了令公子,要在你老人家面前为他说一个情。”
祖棱道:“说什么情?”
刘宸道:“我本是要劝家主摒弃种族之成见,应允了五公子与阿彩姑娘的婚事,不过瞧了今日这架势,怕是要无功而返了。然而,明知不可为,我也要试上一试,不知家主敢否听完在下的几句肺腑之言?若是仍不能打动家主,在下任凭发落,绝无怨言。”
祖棱道:“好小子,若不听你把话说完,天下人都会笑我没有胸襟了。”
刘宸道:“谢家主成全,那小子便放肆了。”
祖棱道:“少侠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刘宸正要高谈阔论,厅中一人突然喝道:“且慢,你这巧舌如簧的羌人,我看你的话漏洞百出,莫要在此糊弄大家,先证明你有打败猛虎的本事再说。”
人群中登时起了响应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