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疾不徐地道:“看见什么了?”
一面说,脸色已沉了下来,我看出他这是在众人面前对我摆帝尊的架子,便厚着脸皮拿出日常对付我爹的手段,对他再呵呵笑了两声。一边刺溜一下从那根细白绫上急急往下堕,脚才沾地,就见地上跪着的那些人先是一齐张口结舌地看着我,随即又觑一觑他的脸色,再将头一低。我顺势往我自己身上看了看,不料这件白色衣裙少了束腰的腰带,忽显宽身,方才我下堕时,裙摆连着里面同色的底裙一齐鼓起来,竟卷到膝盖上。
我当即将脸色一正,低低咳嗽了一声,将拴着两个金铃铛的左脚藏到右边小腿后面,只见他向众人淡淡命道:“都下去。”
话音未落,这些仙娥和黑衣冥将登时齐齐躬身往后退,我登时心咚咚跳,以为他要为此罚我如何如何,待这殿内只剩下我与他两人时,他果然过了良久才道:“沉鱼今年多少岁了?”
我听出不对,遂小心翼翼地答道:“五百岁了。”
他笑了笑,走到这间大殿的偏殿,随手拿了一本书,在一张甚是素净的睡榻上落座,半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道:“沉鱼想必也知道三界中一向流言甚众,对此,我和玉帝帝尊屡禁不止,却也莫可奈何。”
我边听边好奇地走进去,东张西望一番之后,登时换了无比崇敬景仰的神情仰脸望了望他。他贵为天地至尊,我还道他的寝殿定是布置得花团锦簇天上地下第一等的豪华,想不到此处竟和他微服时所穿的袍衫一样简素,可见他为人有多低调。
不过我也是后来才听闻,他除了这里,原本还有另外一处正经寝殿,就在碧霄宫的后殿,自打那个妖孽灰飞烟灭之后,他才搬来了这里。只见他将书翻了一页,道:“比如今日之事,沉鱼如果有一千年的寿数,”
我脑子转一转,悄悄走到他的书架前,想趁他不注意看一下凤凰鸟那本春宫图册在不在这些书中,正左看右看,刚好听到他说“那么剩下的五百年里,三界中众人一提起休与山沉氏女沉鱼,想必就会提到你五百岁时曾在我的幽冥殿里深夜悬梁衣不蔽体一事”
这句,我怔了怔,连忙转身,他却眼也不抬地接道:“沉鱼如果有一万年的寿数,这些谣言自然也会流传得更广,若是再以讹传讹,等沉鱼做了人家祖母,你的儿孙们或许会以为他们的祖母在五百岁时因偷看帝尊洗浴被发现,一时羞愧不如,为此脱光了衣物在冥帝帝尊的寝殿内悬梁自尽。”
我顿时脸上似火烧一样,咽了一口口水,打断他道:“这个――”
他便一笑,将书一合,道:“这个什么?”
我被他问住,绞了绞衣带,心道,原是你带我来看何为司寝,却故意垂着个帷幕不叫我看,再说,我听你在里面和她说说笑笑,心里总归有些不高兴,不过这些话,我一个女孩儿家却也不好说出口,只好涨红了脸望着他急道:“我自然不是为偷看帝,帝尊洗澡。”
见他不接话,我顿了顿,好声好气地再同他商量:“帝尊老人家可否下令叫这些人不许将今日之事告诉别人?”
他不露声色地一笑道:“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今日之事若要这些人三缄其口,除非我下令将他们全部都杀了。”
我冷不防听他这样讲,不觉头皮隐隐有些发麻,偷偷拿眼风瞄了瞄他的脸色,竟不像是说笑,眼前不禁又显出前任阎君在沮洳山上被黑衣冥将轻易取了性命的一幕,登时身上一紧,一时心如鼓擂,不敢作声。愁眉苦脸了半日,沉吟了又沉吟,忽然灵光一现,向他赔笑道:“不如帝尊你再用法力,将这些人的记忆也取了去。”
这样一说,连我自己都觉得此一计十分好,于是又是讨好又是宽慰地再对他呵呵笑了两声。他目光深沉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觉眼前一晃,不知何时,他手上竟一下多了一块白色锦帕,一边用锦帕掩住口鼻,一连咳嗽了数声,才闷声道:“如此也可,只是我的咳症一直未愈,法力大不如前,只能暂时取了这些人三个月的记忆。”
我信以为真,忙问:“那三个月后会怎样?”
他道:“三个月后,若不继续施法,便会再记起今日之事,此其一。其二,这三个月沉鱼若再闯下什么祸,休怪我新帐旧账一并惩治你。”
我自然一一应下,站在床边,一想到他为了帮我取这些人三个月的记忆还要用去好些法力,说不定病情还会加重,心中甚是心疼,忍了许久终归没忍住,上前一步,一脸关切地坐到他身边道:“帝尊近日还咳血么?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他抬眼与我目接,眸光炯炯,有些好笑地反问我道:“你何时见我咳血了?”
经他这样一问,我也有些疑忽,再一想,才又记起我是做梦梦见他咳血,并非真有其事,这样一想,心里顿时安慰了些。低头合计了一会,虽有些舍不得,总归把心一横,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件用手绢包得严丝合缝的物什,塞到他手中道:“南极仙翁的仙丹我一直没舍得送人,听说包治百病,反正这会白水神女也不在,帝尊就自己吃了。”
他侧过脸去,没好气地一笑,淡淡的光影下,他有几缕发丝随意散落在鬓角,一身素白的寝衣,高大的身形半倚半靠坐在床头,一人就占了大半个床榻,越是近看,越是要多英俊有多英俊。我登时脸上再红了红,正待转开眼珠,避开他的眼光,却见他已收了笑意,向我面无表情地命道:“下去吧。”
虽说我一早看出他脾气古怪,对人忽冷忽热,不比寻常人好相处,不过听他这样对我讲,终归有些抹不开面子,当下挺直腰背,从床榻上直直地站起身,哪知才起身,忽觉双腿间一股热流蓦地涌出,小腹也一阵绞痛。我吃不住痛,便又一屁股坐下来,只觉腿间似有东西不断流出,我突然想起什么,立即飞快地再站起身,弯腰往我身后和床上一瞧,只见我身上那件白衣裳和他床榻上铺着的素锦,已经被我染了好些血渍上去。
我瞄了他一眼,惴惴不安地绞了绞衣带,再瞄了他一眼,他果然先是哂笑了一下,将书随手掷在床上。
床榻前有一层脚踏,他站起身,缓步走下脚踏,走到我近前。我身量小,便仰头打探他的脸色,见他并未发作,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他低头看着我,眼神似是讥讽,又不大像讥讽,一面与我目接,长指扣上我的脉门,一股至刚至纯的精气登时一波一波汩汩涌入我的四肢百骸,不但血疾止了,浑身上下也顿觉舒畅无比。
只是他突然离我这样近,竟叫我有些心慌意乱,空着的那只小手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摆更合适。起先摆在肚子上,觉得不够文雅,便再摆在背后,又觉得这样不是很恭敬,又再拿回来,一来一回,为免被他识破,便装作顺手将他身上那件白色寝衣的衣褶理一理。他笑了笑:“沉鱼倒是越来越贤惠了。”
那时,我对男子的情欲尚一无所知,良久之后,他才抚一抚我的脸颊,眸中深浅莫辨,却不发一言。我脸上红了红,一颗心咚咚乱跳,脑子一阵胡思乱想,先想到若是他此时再抱我,我要不要推开他,再一想,男女授受不亲,他既然已经有了钦定的帝后,我还是推开他的好,这样想,心里又有些左右不定,鼻头便又不争气地一酸。
可我等了半日,他却并未再抱我,我心里明明也并不想他抱我,这时却不免有些失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将我的手腕一松,移步转身之前,却换了一副语气向我命道:“换好衣服便退下。”
我原本正犹豫要不要先开口谢他为我医好血疾,再一听他的口气,脸上便略有些挂不住,当下默不作声地随着他的眼光扭头一看,只见床榻边的衣架上,不知何时挂了一件同我身上这件一模一样的衣裙上去。
不过,他方才命我换衣服时,口气比他在沮洳山上和阎君那些人讲话时还冷淡,我便按捺住惊喜,也摆出一副我只当他是帝尊,对他敬而远之的态度,客客气气地谢过他。待我抱着干净衣裳,正合计在哪里换上,他已转过身去,走到一局才下了一半的棋盘前落座,手执棋子只管看着他面前的棋盘,一边对我沉声道:“我给你的精气只是暂时将你的血疾止住,一刻钟后,血疾便会复发,沉鱼若还穿着带血的衣服出去,想必我身边这些人都看得出你喝过即翼泽的水。”
我并未疑他,当下抿着嘴巴也不应声,若是换做旁人像他一样动不动就对我摆脸,我定会与他好生计较计较,可他贵为天地至尊,我总不好也摆脸色给他看,再者,他身上咳症未愈,我且让他一让。这样一想,心里才好受了些,一面匆匆忙忙将自己身上仅剩的一件底裙除去,一面用眼睛着意瞄着他。好在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再看我一眼,这时,殿外远远传进几声催人早起的更鼓,他似是笑了一下,眼也不抬地在棋盘上落了一枚白子,道:“心宽之人才能体胖,才几日不见,沉鱼的体态倒又圆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