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问,其中一位年长些的仙娥便对我一努嘴:“你看见檐下那些花树没有?等你脚下的落花没过鞋面,帝尊才会歇下,你刚来,还没见过阎君每日派人往帝尊这里呈上的生死簿记有多少,怕垒起来,比你人还高。”
我便低头看看自己的鞋面,素白的底裙下,这些落花才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若要漫过鞋面,岂不是每日都只能睡一个或半个时辰?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心疼他整日这样辛苦,顿了顿,忽然间又想到一件事,便再对她呵呵干笑了两声,谢过她道:“多谢姐姐指教,我刚来,还要向众位姐姐多请教。”
客套完,又道:“不知姐姐可曾听说帝尊给我安排了个什么差事啊?”
她便看着我笑:“我听闻这几日我们这里只御前随侍、司寝两个差事有空缺,沉姑娘想去哪里当差?”
我问道:“不知这两个都是什么差事呢?”
她道:“御前随侍,便是我们这几个日常当的差,做什么,怎么做,姑娘想必都瞧见了,事情虽不多,须得耳聪目明,腿脚还要好。”
对她这句话,我甚是认同,一边仔细听着,顺便再将左脚换到右脚站着,就听她话锋一转:“至于司寝,顾名思义就是服侍帝尊起居,帝尊歇得晚,起得早,每日最多睡一个或半个时辰,所以这些叠被铺床的差事更须十分上心,当差之人还得行事大方稳妥才行。”
我便“哦”了一声,心里合计了一会,拿定主意,待会等他宣我进去觐见,我便先和他道明诚意。先委婉地暗示他,只要他能在西王母面前为我娘和我二姐发一句话,我情愿先从最苦最累的司寝一职做起。
话虽这样讲,我心里自然有我的道理,他起得早歇得晚是不假,但我最多受一个或半个时辰的罪,其他时间我都可以补觉。再者,他睡觉的时候,我还可以抽出时间来打个盹,总比做这个御前随侍,彻夜站在外头站到腿脚抽筋还受冻强。
月影再西斜,我将双手袖在身前,正闭目养神,忽听有人在我耳边高声道:“帝尊有谕,命休与山沉氏女沉鱼觐见!”
我还当自己是在做梦,旁边有人将我推一推:“帝尊命你进去觐见,快醒一醒。”
我忙一睁眼,谢了这位仙娥一句,再揉一揉左腿小腿,边应边抬脚往长阶上急走,便是这样,在月台上等我的那位冥将脸上已不大好看。玉石栏杆底下雾气愈发浓,一路所经之处果然已积了厚厚一层落花,我一边走,心里不免奇怪,创世经上白纸黑字写着,碧霄宫为幽冥殿的正殿。
大门外不但有这些黑衣冥将负责把守,还另设有一道无影无形的天地结界,可我进门时,却不曾看见有这道结界,可见书上写的未必都是真的,凡事还要眼见为实才好。进了殿,殿内果真还有好些全副盔甲的冥将值守,我原先以为殿内点着灯烛才这样亮,等进了殿,仰头找了一圈,才发现这里既没有点灯,连个夜明珠也没有。大殿四角,数条身形巨大无比的蛟龙,通体泛着金光,正张牙舞爪地盘旋在通天的立柱上,一张狰狞的大口内,各自叼了一只圆形的球状物什。
其中一个最靠近他的宝座,眼似铜铃,长须倒卷,盘着蒲扇一般大小的龙尾,只冷眼专盯着我一个人。我便往这位黑衣冥将身后退了退,随他穿过前殿再往后殿走,说是冥帝帝尊日常都在后殿处理公务。
我无意中一低头,看见身下每块青黑色玉石上竟都是一张一张十分鲜活的兽首,每一个都长着血淋淋的长舌,每踏一步,都好像脚是落进这些血盆大口中。我便拣了一个獠牙稍微短一些的兽首小心踩下去,我原本以为我这一脚会照直踩进它嘴里,被它一口咬住脚脖子,心当即咚咚跳。
不想等了半日也不见动静,便先将左眼睁开一条缝一瞧,这厮竟在我脚底下紧抿着嘴巴不做声,我这才松了口气,顺便对着它的鼻子再踩了踩才迈开脚。好在后殿比前殿要清静许多,他坐在书案后,搁了手中的笔,与我淡淡目接,书案上,果真堆了许多本卷宗和簿记。我被他看得脸上红了红,转开眼珠,避开他的视线,就听他命道:“你们都先下去。”
这些冥将闻言,立即对他拱手拜了拜,一齐退到后殿门外。
等了片刻,他还是不说话,我便有些着急,趁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正要喝,我先将我的心意告诉他,才说到“只要帝尊老人家能在西王母面前为我娘和我二姐发一句话,我情愿先从幽冥殿里最苦最累的差事做起”
这一句,他问道:“是吗?沉鱼想先从什么差事做起?”
我仰脸望着他,异常诚恳地奉承他道:“帝尊老人家每日为四海八荒的众生这么辛苦,连沉鱼听了,都十分心……疼,帝尊如此舍己为众人,沉鱼自当知恩图报,宁愿先从帝尊身边最苦最累的司寝一职做起。”
我才说完,他似是被一口热茶呛住,放下茶盏,用白色锦帕掩住口鼻,一连咳嗽了数声。不过,我也是后来才听人告诉我,通常司寝之人不但每日要服侍主人的起居,如果主人有传唤,还需随时侍寝,所以身份地位远非寻常侍婢可比。
待我细问这司寝与侍寝有何不同,这些人便一脸古怪地望住我,我怕她们笑我孤陋寡闻,忙推说刚刚是没听清,司寝和侍寝的区别我自然知道。只见他目光深沉地望住我,眼中似笑非笑,明显露出讥讽之意,待一言不发地转过脸去,居然又哂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我风岐华实乃作茧自缚。”
我被他笑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脸颊再又红了红,不想这时他才转过视线道:“我正要歇下,既如此,我便带沉鱼去看看何为司寝,待看过之后,再告诉我要不要做。”
言毕,已从宝座上站起身。
我原本就瞌睡无比,听他这样讲,只好跟在他身后,往他的寝殿走。原以为他的寝殿就在碧霄宫的后殿某处,不用费什么脚程,不想跟着他一路出了殿门,穿过连接两座宫室的长廊,再上台阶。我边走边心道,如果换做是我,一定就在这碧霄宫的后殿摆张床,这样等批完这些簿记走几步便可爬上床,还可以多睡会。
他大步在前走,我晕晕乎乎地跟着,越往殿内走越僻静。才走到前殿,那些跟在我身后的冥将与仙娥便齐齐在两扇朱门前止步,再走过一座屏风,只见前面一道半隐半透的帷幕挡住去路。他突然缓下步伐,转过身来,我正低头照直往前走,一时收不住脚,被他伸手接住。
几名和我穿同样衣裳的仙娥掀开帷幕迎上前来,排成一排向他拜了数拜,我迷迷糊糊中觉得这些人虽穿着和我一样的衣裳,却比我穿得好看,大约是面料比我身上这件好的缘故,这样想,心里顿觉宽慰了些。正东张西望,就听他向我命道:“先在这里等我。”
话音未落,这些人已上前为他宽衣,等他脱去身上青色外袍徐步往里走时,移目从其中一个和我一样梳着双髻的侍女身上扫了一眼,这名侍女便脸上一红,随他一起往里走,其他人和我一样留在外边,并将两边帷幕再拉上。我趁此机会往帷幕内看了看,原来里面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汤池,我刚看到那名侍女脱去他身上穿的白色里衣,这些人便已将帷幕拉上,临走时,还对我道:“没有帝尊口谕,不得擅入,姑娘请千万记得。”
我便“嗯”了一句,也对这些人客客气气地揖了揖。
待这些人一走,我终归有些好奇,见四下无人,伸手过去掀了掀帷幕,不想这帷幕也是一道结界,我竟掀不动。影影绰绰看见他对这名侍女俯下身来做什么,我附耳上去听了听,只听见他在里面含笑说着什么,只是隔着一层结界,听不大清。
我仰头望了望前后左右,顿时计上心来,走到十步外的房梁底下,解下自己身上束腰的丝带,缠在手指上,捻了一个口诀将腰带抛出去。一连抛了几次仍够不到房梁,我便走去挑了一个条案一个高几,搬到房梁正下方,先爬到条案上,再从条案爬到高几上,等站到高几上,稳一稳神,再捻了一个口诀,对准头上的房梁用劲抛出丝带。
这一次,果然一举被我缠上,我再将手中的丝带打了一个活结,一手攀着丝带往上一跃,身子一轻,整个人稳稳当当地缠在这根细白绫上,高度正好够我远远透过对面帷幕上方镂空的窗格望进去。哪知才探头望了一眼,身子在白绫上一荡,左脚正好踢在高几上,我心道不好,就听一声响动,原本被我放在条案上的高几竟被我一脚踢飞了去,滚到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这也是我家下人说书时常说的套话),我正要稳住身子,他已掀开帷幕大步而出,头上已经换上木簪束发,有几缕发丝散落在鬓角,身上仅着一件素白的里衣,愈显高大俊美。白色的袍幅曳地,走到离我几步外方才止步,眸光深不可测地抬眼看着我,不发一言。屏风外,一下涌入好些人,一个个吓得跪在地上不停朝他跪拜,我一手缠在白绫上,心知闯了祸,脸上便红了红,对他呵呵干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