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伸手拽住鱼竿,才用力,不想湖中跃上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溅起几人高的水花,尾巴再一甩,我登时吃不住力,一头栽进水里,就听噗通一声,一张血盆大口便朝我扑来。
老虎都擅凫水,加上我自小爱吃甜津津脆生生的东西,休与山上刚好也有一个半山湖,湖里种有莲藕菱角等物,只要有的吃,十天里头我肯定有十天都泡在水里,水性自然十分好,一见它扑来,我赶紧往边上一让。
大约是没吃饭的缘故,少一些力气,还是让得慢了些,被它一口咬到左边肩膀,我忍痛捏了一个口诀,将手中的鱼竿变得稍粗些,对准它挥过去。只见这黑影再往上一跃,十分轻巧地避开我的力道,水花四溅,淋了我一头一脸,这才看清这厮竟是一条足有两人长短的黑鱼精。这样大的黑鱼,我倒是头一回见到,眼看它又张开血盆大口朝我扑来,我心知躲不过,便把心一横,咬紧牙关笔直朝它冲过去,将手中鱼竿戳进这厮的喉咙,它呼噜了一声,我便用力再戳一戳。
它恼羞成怒,一阵摇头摆尾,三下两下便将我手里的鱼竿咬成几截,两排门牙上还沾着我的血,看着更加凶恶。我掉头便走,一口气游出好远,手刚摸到岸边的青泥,只差一步便可爬上岸,裙摆却被它咬住,脚踝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我在水中站定,心咚咚跳,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照爹爹平日练剑之前所念的口诀依葫芦画瓢试了试,果真变出一把长剑,剑锋虽有些歪斜,但好歹也是一把剑,当下摆出架势,剑指着这厮道:“黑鱼精,你给三小姐听好了,你可知我是何人?
告诉你,把你吓一跳,三小姐是冥帝帝尊新收的徒弟,刚才那几下,并非我打不过你,而是三小姐碍于身份不愿以大欺小,诚心让你几招!你若再不知好歹,休怪我手里的这剑不认人啊!”
性命攸关,我只能扯一个小谎,虽说事关冥帝帝尊老人家,但我并非成心,我的意思是,先抬出他的身份吓一吓它,若是把它吓住了,我这小命就算是保住了,若不奏效,也只有硬着头皮拼死豁出去试试看了,总比坐以待毙强。
我家下人每回说书,每到转折时,十次有九次都要提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一句,我也就一听,心里倒不信。不想我话音才落,天上便应声划过一道闪电,我起先还以为是天助我,哪知祸不单行的人竟是我,狂风四起,一连几个惊雷当头朝我劈来。虽隔着衣衫,也能闻见自个身上皮肉叫天火灼伤的焦糊味,我疼得手一松,才变出的长剑掉进水里,就在这当口,黑鱼精已趁势朝我扑来。
我躲闪不及,眼前那张黑脸一下变成原先的两个大,那厮的口水又腥又臭,糊了我一身。我闭上眼睛等死,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在水中挺直腰背,眼睛虽闭着,却抬着下巴向它道:“我是休与山上沉家的沉鱼,你今日吃了我,我爹娘必定会为我报仇,你给三小姐好生等着!”
再等了半日,头皮麻了一回又一回,仍不见那厮咬上来,心道,莫非休与山沉家的名号比冥帝帝尊老人家的还好使,这黑鱼当真被我吓住了?
于是悄悄将眼皮睁开一条缝,却见黑鱼精正张着大嘴,一动不动地跃于水上,我扭头再一瞧,不知何时,岸上已站了一排人,他伸出的手掌还未收,这黑鱼精正是被他挥出的法术定住。
一时间,狂风乍止,湖上风平浪静,除了他一人面色冷峻外,莫颜师徒三人一个个都张口结舌地望着黑鱼精与我。他挥了下衣袖,收了手,只见一道凌厉之极的电光自他的掌心击出,我不过眨下眼的工夫,眼前的湖上已空无一物,黑鱼精连叫都没叫一声,便已化为飞灰。霁月最先开口,手捂着嘴巴走近我,又抬头望了望他,颤声道:“这湖水都染红了,沉姑娘定是受了重伤。”
她这一说,我才觉出身上痛,再一看,怪道流了这么多血,左边半个肩膀上一片血肉模糊,想必比脚踝处伤得还重。我缓了缓神,瞄了一眼莫颜身边的陵阳,强忍着痛,仰脸朝霁月呵呵干笑两声道:“不碍不碍,都是些小伤。”
他一言不发地矮下高大的身形,单膝着地蹲在我边上,伸出长臂将我从水中捞出来,抱在他怀中。莫颜扑通一声跪倒,跪在地上向他抱拳拜道:“是莫颜疏忽失职,不曾想到这水中会有鱼妖,请帝尊降罪!”
陵阳低着头,抬眼不服气地小声辩了句:“陵阳时常在这湖中游泳,从未见过有鱼妖――”
她还要再讲,莫颜厉声喝道:“住口!帝尊面前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放肆!”
言罢,就要抬手向陵阳劈去,他抱着我立起身,趋步走向房舍,头也不回语气平淡地沉声命道:“我既是微服,此等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不必责罚她,此事与你等无关。”
我被他抱着,心里越发说不上什么滋味,一路走,他将长指扣在我的脉息上,一股至刚至纯的精气一波一波冲进我周身的结界,头虽还有些晕,身上却是一点不疼了。不多时,便走进他所住的上房,绕过屏风,将我仰面朝天放在床上,头才挨枕头,我便哼了一声。
他坐在床前,手仍搭着我的脉门,面无表情地与我目接,虽仍是一言不发,但自他指腹送入我身内的真气却比方才更加强劲,我有了力气,便抬高嗓门再哼哼了两声,他淡淡道:“还痛?”
他这样一问,我哼完这句倒有些不好意思再接着往下哼,嘴里含混不清地“嗯”
了句,眼睛故意看向别处,心里盘桓了又盘桓。按说,我气还没消,若是照我以往的性子,我该同他再计较计较才是,可他贵为天地至尊,又救了我,最难得的是,相处了几日,我觉得他的性子和我十分投契,如果照我家下人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我和他相当有缘分。千百万年来,他从来不收徒弟,说不定也是因为其他人不像我这样和他投缘,这样一想,不由自主回眸看向他,脸上笑眯眯,又红了一红。他侧过脸去,哂笑了一下,站起身,对我命道:“身上既好了,就起来。”
我随着他的话一看,果然,左边半个肩膀上的伤势已不治而愈,再捋起襦裙看看原本受伤的脚踝,两个小腿也好端端的,非但看不出半点伤痕,连身上的衣裳也是干干净净。我登时再抬眼看向他,眼中满是崇敬和景仰,心头一热,就脱口而出道:“沉鱼捉的那两只黄雀,原本想要送与帝尊的,帝尊老人家若喜欢,我这就去拿。”
见他不应,我脸上又红了红,使出平日专门对付我爹的招式再奉承他道:“沉鱼想,帝尊老人家天天批阅那些簿记定是很枯燥,便想起我以前在家中读书写字,总要放几个雀儿在旁边,这样背书背得也快些。”
他低头看了我片刻,眼中却看不出喜怒,半晌,伸手抚一抚我脸侧的发丝,脸上似笑非笑地问:“原来那两只黄雀是送与我的?”
我才要应,不想他已朝我倾身下来,一张俊脸离我近在咫尺。
我当即合上双眼,用右手在自个左手腕上用劲掐了一把,再一拧,一阵肉疼之后再睁开眼睛,他侧过脸去半天没说话,似被我气到,等到再转过视线看着我,眼中明显带有讥讽之意,问我:“醒了?”
我心里知道他这是嘲笑我的意思,顿时脸上火烧一样,既被他识破,只好呵呵笑道:“帝尊没有喝过即翼泽的水不知道,一旦喝下鬼卒的屎尿,不仅每月血流不止,还多梦,时不时要做一些古里古怪的梦。”
他不动声色地挑眉问:“如何古怪了?”
这句话一听就是不信之意,我脑子转一转,心咚咚直跳,眼睛往他下巴上飞快地一瞄,接道:“总之,梦见的事情会让你醒来之后光想一想就心里作呕,刚刚幸亏我醒得快啊,没有睡过去。”
他咳嗽了一声,用手指摸一摸鼻子,我看出他是信以为真的表情,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拔脚就往外溜,一面头也不回地道:“我去给帝尊老人家拿那两只黄雀啊!”
等我抱着鸟笼再返回,人还没进门,就听他在窗前吹他的玉笛,笛声比陵阳吹的好听百倍,我站在他身后听了半日,觉得笛声有些悲凉,便有些疑心他是不是心情不大好。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鸟笼摆在窗前的书桌上,再走远一步,歪头瞧了一瞧,又走回到桌前,将鸟笼和笔架的位置一一移了移。窗户开着,陵阳正坐在院子中央一棵古树下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这本经书,我早在三百岁时就已倒背如流,便伸手戳一戳那两只正打瞌睡的黄雀,其中一只登时在笼中叽叽喳喳唱起来,他收了笛子,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已将双手不着痕迹地袖在背后,接着陵阳的上句,对他启发道:“瞿父一早知道三个徒弟此去周饶国会各自经历什么劫难,所以因材施教,一人教他们一样本领,最后救了他们三人的命。
帝尊现如今已收沉鱼做侍女,有帝尊老人家在,我自然不用怕,但帝尊政务繁忙,总不能时时都在我身边,帝尊不如也教沉鱼一两样防身之技,日后,我若再遇见像黑鱼精这类妖怪,不用劳烦帝尊亲自动手,就能轻轻巧巧自保,岂不是好?”
我说完这席话,他良久不语,眼光深沉,看了我半天才道:“周饶国只是虚妄之地,并非沉鱼眼前的四海八荒,瞿父的三个徒弟确实可以凭一技之长救自身,并因此长命百岁,那是因为他们的师傅并未造业,所以他三个徒弟的劫数也平常,天地间,并非一切人都有此命数,也非所有劫数皆如此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