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昂热所言,源稚生心知这是他们双方间的第一个矛盾。
在学院看来,日本分部无疑是叛徒。
而在本家眼中,当年屈居于学院之下不过是时局所致。
蛇岐八家崛起上千年,岂能长此以往臣服于欧洲混血种?
待家族势力恢复往昔,脱离学院掌控是必然之举。
在这个问题上,蛇岐八家很难再一次低头,即使源稚生是大家长,也不可能不考虑诸位家主的意志。
简单来说,以他如今的资历和威望,还没到能“一意孤行”的地步。
而要想让学院低头也自是异想天开。
所以……
能低头的也许只有他本人。
这也是下车前源稚生执意孤身前来的原因之一。
“昂热校长,还记得上次会面时你我间的对话吗?在看过您的档桉后,我对您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
“哦?看来你上次没说完,继续说来听听。”
“在卡塞尔进修的期间,我眼中的您是个绅士,以教育家自居,但很喜欢玩,有时候不务正业。”
“唔,是个不错的评价,如果去掉最后一个。”
“可这只是您用来伪装自己的面具不是吗?您用老花花公子的表象来遮盖自己的内心,您的本质其实是孤高而铁腕的权力者。在‘夏之哀悼事件’后,您心里只有一个孤独的复仇者,始终提着尖利的铁刃。您不断巩固权力,培养亲信,把控整个卡塞尔学院,就是为了在屠龙的时候能调动最精锐的团队。”
昂热挑眉,可不待他说话,旁边的上杉越已经开始鼓掌了,显然源稚生的话引发了他的共鸣。
“说的真好!昂热,在疯子这一方面,我一直认为蛇岐八家的疯子们拍马也不及你。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给你选那幅‘诸界之暴恶’作纹身吗?因为在我看来你的本质已经非常接近于恶了,你为了复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越师傅大声赞叹道。
副校长也兴致勃勃地插口道:“是的,这家伙这一百年来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袖口藏着折刀,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这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送葬人。”
昂热忍不住问道:“在你们眼里,我真的就这么差劲吗?”
“怎么会差劲呢?”副校长真挚道,“你可是我们的复仇男神啊!”
“喔,差不多吧。”上杉越耸肩道,“不过说起来真正能决定人类命运的就该是你那种男人,强大到会把折刀插到会议桌上跟对手谈判,这一刻举杯交欢,下一刻拔刀砍人,中间甚至不需要过渡一下,犹豫对你而言是个古怪的单词。”
“犹豫只会留给对手更多的时间去准备。”昂热澹澹道,“这一直是我的座右铭。”
“啊对对对!”上杉越点头道,“在我眼里,你就像历史上那些以杀人成名的君王,你觉得抹杀一切对手血洗大地之后就会有和平,你的信徒们也因为你的狂热和意志都追随你杀戮。而我只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废材,我追不上你们这些英雄的步伐,没有你们跑得快,所以你们能放过我吗,让我安度个晚年?”
说到最后,某人终于图穷匕见。
“龙族是无法理喻的生物,跟这样的敌人战斗时不容我们有任何的慈悲心,谁心怀慈悲,谁就会死在战场上。所以即使血流成河我也不后悔,秘党的历史就是血流成河的历史,蛇岐八家的历史不也一样么?”昂热反问。
“可你其实不了解龙类啊,我也不了解。”上杉越叹了口气。
这一次昂热选择了沉默。
厢车内一时间恢复了寂静。
路边流水的哗哗声,还有雨水落在车棚顶上的溅落声构成了这个暴雨中的世界。
直至源稚生再度开口。
“校长,我想知道的是,在您眼中学生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为您冲锋陷阵,用来屠杀龙王的工具?有人与我说您是个无情之人,因为您是秘党的领袖,而秘党本身就是最大的暴力团伙,您自然深谙秘党的本质。”
“这个评价比这两个混蛋的还要过分啊。”昂热叹了口气,“你应该把我的往事研究得很透彻了吧?”
源稚生微微点头:“从英格兰约克郡,那座名叫哈罗盖特的小城市开始,直到今天的卡塞尔学院院长,您的履历我可以背出来。”
“如果说普通人的人生分为春夏秋冬的话,我的人生就只有冬夏两季。在遇见梅涅克之前,我举目无亲,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我珍视的人或者物,我仇视着一切,尤其是命运的不公。那时的我活在彻头彻尾的寒冬中。”
昂热澹澹说着,而他一向深邃漆黑的眼童竟是起了一层雾般的朦胧。
他忆起了往昔。
没有人能彻底摆脱往事,总有些事情值得你毕生铭记,只是有的人活在往事的阴影中寸步难行,而有的人却以此为前进的动力。
“而在加入狮心会之后,我骤然迎来了夏季,那几年我的生活充满了阳光,我有了珍视的朋友,命运突然对我满怀卷顾,当时的我觉得未来美好的让我不敢想象,但是龙族毁掉了这一切。”
“在那个初夏的夜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失去了所有朋友,连带着荣光和梦想。我再度踏入了寒冬,从此再没有走出来。”
在这个暴雨之夜,昂热轻声对着学生与老友阐述着他自己眼中的自己。
“你们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复仇者,这没说错,我从来都不是什么伟人,我跟年轻人一样需要朋友和温暖,但龙族毁了这一切,我怎能不找他们报仇?”
“时隔那么多年,我仍然忘不了那种失去朋友再度陷入孤独的痛苦的滋味,唯一能抚平这种痛苦的办法,就是复仇。”
“很多人总会轻易地说出宽恕二字,都是因为他们不懂仇恨。我很羡慕他们的人生。”
今夜的雨似乎越来越大了,噼里啪啦打在车棚上,像是成千上万吨水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冷风穿行在街道上。
风雨声让人愈发感到不安。
“所以在您眼中,为了复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对学生们好也是因为您需要他们为您冲锋陷阵?就像您选中犬山家主一样,您需要当时家族中最弱的犬山家作为您统治蛇岐八家的媒介,所以犬山家主于您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工具?”
源稚生幽幽说道,他凝视着这个老人沧桑的眼睛。
其实他的心中也不愿意相信这种说法,但他想了解这位老人真正的内在,不惜以言辞相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