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爷,让你看笑话了,我是个没本事的人。”狗叫后,大牙婶和秋禾急匆匆的带着小宝子离开,二超子蹲在地上好长一会,才扶墙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先是摆晃了几下,等两根筷子式的脚斜戳在地, 扎实了,立稳了,这才发觉到了在一旁等着的徐二愣子,于是开口说了一句自嘲的话
人力车夫基本都是一袭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袴子,裤筒比较肥, 脚腕处系着细带。下身远远望去,像是一双首方圆足的筷子。
这话徐二愣子难以回应, 他停顿了一会, 说道:“超叔,你还没吃饭吧,这是红枣,你先垫垫肚子。”
城里下苦力干活的人,不同于乡人。乡人农闲,每天吃几顿稀的,应付了事就能行。但苦力,得晚上吃干的,垫饱肚子,否则次日就没力气可卖。二超子亦是如此,他可舍不得在外面吃,一般都是回家自己做饭。
“大牙婶也刚要了我一把枣子。”
瞧二超子没接话,徐二愣子自顾自的念叨一通,然后就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兜里的枣子全部拾掇干净, 抓住二超子的右手,用力一掰,塞了过去。
完成这件事后, 他也没了懊恼,渐得心安。
不一会,徐三儿赶在大牙婶之前回家了。他听到徐二愣子的低声叙述,“嗯”了一声,脸上也没多出一点别的神色,“卖了也好,你又不要她,本来一块五就能买了她,兴许更便宜点,可能一个银元。到了赵家也好……”
‘到了赵家也好’,父子俩的意见出奇一致。尽管他们二人都同情小宝子的遭遇,可也不觉得二超子的放养对小宝子能有多么的好。在赵家,小宝子的生命至少有了一定的保障。
深夜睡觉,没了二超子的打骂声和小宝子的哭声。杂院的众人都早早的入眠,睡了一个安稳觉。
又过了两日,邮政局的信差到杂院送了一封信。
信封署名为弘文学堂徐书文寄。
「徐从兄:」
「前些日子偶遇令尊,说了我的婚事。弟迎亲就在六月九日,阴阳先生说这一日是良辰吉日,宜婚嫁……。」
匆匆掠过前面几段无意义的废话,徐二愣子就看向了信的下半篇。
「剪辫一事,弟深感抱歉。因我之故, 连累兄数日身陷囹圄,不得安泰。父母舐犊之情,实难背弃,亦有弟惧于生死恐怖,不敢直面乡人,甚惭之。梁任公曾于《变迁异同论》中言曰:‘两平等相遇,公法即权力,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此言是弟事后翻于维新《时务报》所见。遂特意择抄在全文在信笺之上,望兄斟酌……。」
「书文。民国元年,五月二十一日。」
信笺到此戛然而止。徐二愣子怔了一下,将信封的开口打开,仔细一看,果然里面还有一张择抄的《变迁异同论》原文,以及一张大红的请柬。
他将信纸、择抄原文、请柬这三样摆在书桌上,发了一会呆。
细碎的日光透过窓纸,撒在屋内。
很明亮。
徐书文……道歉了?
在薛庙村的土屋囚牢中,他一直想着让少爷来给他道一次歉,可少爷没有。在离开祠堂后,少爷站在牌坊旁,脱帽行礼,给他道了一次歉。这次道歉,是第二次了。是在书信中对他的第二次道歉。
同时,信笺内还引入了一句话。
“两平等相遇,公法即权力……”
“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赁房内,徐二愣子捧着这张信纸,看着这句话,念一句话,踱一下步。他在咂摸这句话的本义。这句话的本义,他是隐约明了的。之所以踱步,是在想着要不要就此原谅了徐书文。
……
……
住院部,315病房。
“《时务报》是清末维新派主办的报纸,这句话在当时很有名。”徐从半躺在病床上,眸光露出回忆之色,“少爷将这句话写在信里,没说,却也隐晦的告诉了我,这事不是由他决定的。也是,我和少爷啊,当时地位并不平等、即使他站了出来,估计抓走的人……也是我……”
“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徐晴细思了这一句话。她对梁任公很熟悉,可并不知道这句名言。时代将很多真知灼见隐在了过往中。
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太爷爷,你和少爷毕竟是年少的朋友,所以你就此原谅了少爷?是啊,面对死亡,谁能淡然从容。”
这是要是临到她的头上,她也难以释怀。但老爷子都这么说了,她总不能和吴昊一样,不知大小尊卑,忤逆长辈。再者说,老爷子和少爷的友谊究竟多么深厚,亦是她所不明白的。这事,原谅与否,就不分个对错。
“不,一封轻飘飘的信,我怎么可能原谅。”灰白狐狸注视着徐二愣子的一举一动,它知道徐二愣子有多么愤慨。狐仙的记忆被徐从接受,他的眼盯着窗外,看着云卷云舒,“人啊,总是有心结的,那时的我,注定和他走不到一块去,不过得益于此,我偶尔也会给他写几封信。”
徐二愣子的写信,不是叙旧情,而是一种好胜心。灰白狐狸看的明白。它心知,徐书文写的信,在徐二愣子看来,可不像是道歉,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笔友?这还不是朋友吗?
徐晴默默吐槽老爷子的执拗,她不欲揭起老爷子的疮疤,又重回了主题,“六月九日是少爷的成婚大喜日子,太爷爷你去参加了吗?还有小宝子呢,她之后怎么样了……”
“少爷他发了请柬,爹也答应了,我当然得去。”徐从这次嘴角露出了笑容,“我入了县衙,成了体面人物,那些个叔伯啊,一个挨着一个赶着过来给我道歉。我只是个书办,没什么权力,可我在县衙办事,认识六房的同僚,我打声招呼,他们就得讨不了好。”
他以前尽管没像徐二愣子遭那么大罪,但家境贫寒,遭到有势力叔伯的欺压是常事。再者说,它和徐二愣子感同身受,徐二愣子遭的罪,它也记恨在心。见到这群人低三下四的赔罪,它心底当然畅快。
“至于小宝子……”说到这里,徐从沉默了一下,“她在赵家过的不错,只不过大约四五天后,在我回乡之前,她爹二超子就跑了,跑的无影无踪,不知道下落了。”
“他跑了?”
徐晴惊讶。
她说的“他”指的是二超子。
“是的,他跑了,那是一个晚上……”
……
夜,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