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从井尹直弼的口鼻中流淌出来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井尹直弼的大半个身子,“到此……为止……了吗……”
“滚出来!国贼!”
有村次左卫门大手一招,探进轿内,揪住井尹直弼的衣襟,把井尹直弼从轿子内拽出。
被拽到雪地上的井尹直弼榨尽体内所剩的最后一点气力,拔出了腰间的胁差。
有村次左卫门以上段架势挥刀,斩向井尹直弼的脖颈,被井尹直弼用手中的胁差架开。
如果是全盛状态,精通居合道,对柔术等格斗术也有不俗造诣的井尹直弼自是不惧一路奋战至今,已经相当疲惫的有村次左卫门。
然而……他的腰嵴已被子弹给打断,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能发挥出来的实力不足一成。
架开有村次左卫门的这道斩击——这已是井尹直弼目前所能做到的极限。
他已无力去防御有村次左卫门的第二道攻击。
“咳、咳咳……”井尹直弼又咳出了几抹混合着唾液的粘稠血液。
“哈……哈哈哈……”
井尹直弼……他突然发笑了。
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在自己即将性命不保之时,他露出了坦荡的笑容。
“我果然是……栽在……你们这帮……以为只靠剑与杀戮……就能开创新时代的蠢材手上了吗……”
“愚蠢的鼠辈啊……!迷信剑与杀戮……只会害这个国家导向邪道……!”
井尹直弼的这番使出最后的力气说出的话语,终究是对牛弹琴了。
现在情绪正亢奋、激动至极的有村次左卫门已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他将掌中刀再次高高举起。
刀刃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井尹直弼的视野。
井尹直弼又笑了几声,把脑袋向后一仰,将后脑勺枕在厚密的积雪上。
他那双已经在逐渐失去神采的双目,眺望着“黑云压城城欲催”的天空。
“幕府的未来……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他向天空发问。
有村次左卫门的利刃挥下。
井尹直弼的脖颈瞬间喷出血来。
首级掉落在地。
井尹直弼他的那抹坦荡中掺杂着几分憾意与……歉意的笑容,绽放在一滩鲜血之中。
从井尹直弼的断头处喷出的鲜血,溅了有村次左卫门满脸。
有村次左卫门用力一抹脸上所溅着的血后,伸手一捞,抓起井尹直弼的首级并将其高高举起:“取下国贼的首级了——!
”
看着被有村次左卫门高高举起的那颗首级,负责待在后方做现场指挥的关铁之介的双颊因激动而泛着红润的光芒:“有村,干得好!干得好啊!”
这场鲜血淋漓的死斗持续了大约一刻钟,他们终是取得了辉煌至极的胜利!
由于是在大雪之中遭受奇袭,再加上来不及取下刀柄上的柄套,大量井尹侍卫连像样的抵抗都来不及做便被取掉了性命。
还活着的人要么是昏死了过去,要么就是在见到井尹直弼的首级被取走后士气崩溃,落荒而逃。
喊杀震天的战场,霎时间重归寂静。
志士们按照预定计划的那样,四散撤退。
亲手取下井尹直弼脑袋的有村次左卫门肩负着带走这枚首级的重任。
他与额头中剑、负了重伤的广冈子之次郎向日比谷门的方向逃离。
原先充溢在身体各处的热血缓缓褪去……有村次左卫门感到痛感正一点点地回到他的身体。
四肢、躯干、脑袋……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地方是不在发疼的。
低头一望,身上的伤口数量,已多到堪称触目惊心。
身体很痛,但心情却畅快至极。
他和他身旁的广冈子之次郎这时都没有发现——在他们的后方,有一个重伤者提着刀,一瘸一拐地踏着积雪,向他们俩追来。
这名重伤者名唤小河原秀之丞。
他刚才在战场上拼死血战,一直战至身负数创、昏迷过去。
待苏醒时,他恰好看到了井尹直弼的首级被斩下、带走的一幕。
自家主公被杀,首级还被人带走……此等屈辱,小河原秀之丞不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在这股悲愤情绪的驱使下,小河原秀之丞感到体内不断涌出新的力量。
凭着这股新涌出的力量,小河原秀之丞不顾自身的伤势,执拗地追向有村次左卫门和广冈子之次郎。
他的脚步声被风雪所遮盖。
再加上有村次左卫门他们都受着不轻的伤,状态极度不佳,所以他们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追兵……
小河原秀之丞顺利地逼近到有村次郎左卫门的身后,毫不迟疑地举刀就噼!
刀锋正中有村次左卫门的后脑勺,直接砍出了一条极骇人的大口子。
鲜血淅淅沥沥地从这条大创口中淌出,仅转眼的功夫,便染红了有村次左卫门后半身的所有布料。
发现有追兵的广冈子之次郎迅疾地回身一刀,将小河原秀之丞斩翻在地。
仰躺在地的小河原秀之丞挣扎了几下后……不再动弹。
“唔……!”强烈至极的眩晕感和剧痛感,让有村次左卫门感觉自己的身体彷佛都要被扭曲、撕碎了。
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后,有村次左卫门再也坚持不住,摔倒在地。
“广冈君……我好像……不行了……”
“哈哈……”广冈子之次郎惨笑了几声,“我也不行了……快站不住了……”
有村次左卫门抬起头,发现自己恰好摔倒在了若年寄:远藤但马守的宅邸大门前。
“我就在这里……杀身成仁吧……!”
有村次左卫门强撑着身体与精神,摆成正坐的姿势。
他将井尹直弼的首级放置到身侧,一把拉开和服的衣襟,露出了自己的肚腹。
广冈子之次郎看着有村次郎左卫门的这个架势,咧嘴笑了几下,然后晃晃荡荡地往前多走了几步,来到诸侯:酒井家的宅邸大门前:“那我……就在这儿成仁吧……”
说罢,广冈子之次郎跪坐在地,将和服衣襟一把拉开,露出肚腹。
有村次左卫门抽出左腰间的胁差,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左侧腹。
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有村次左卫门却不觉得恐惧或遗憾。
他的脸上,布满骄傲之色,嘴角勾起自豪、乐观的弧度。
我们成功讨伐了井尹直弼这个祸国殃民的大国贼!
只要没了这个国贼,这个国家定能步上正轨、欣欣向荣!
我们的剑——成功开创了新的时代!
带着这无上的自豪感与荣耀感,有村次左卫门将胁差扎进他的左侧腹,然后一口气划拉到右腹……
……
……
井尹家宅邸——
在送井尹直弼离家后,阿久便回到了她和井尹直弼的卧房。
倏忽间,她发现了一张孤零零地飘在井尹直弼桌桉一角的纸。
拿起这张纸、向纸上一看——正是井尹直弼昨夜所说的那句和歌。
“零落樱花碾作尘……依旧香气满乾坤……”
呼……
一缕微风,此刻突然自窗外灌进来,吹乱了阿久鬓角的发丝。
阿久似有感应一般,放下了手里的诗句,呆怔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井尹大人……”
……
……
江户,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试卫馆——
突然降下的大雪,让冲田也没了去观赏桃花的兴致了。
因时间还早,再加上今日的天气不好,试卫馆直到现在都没有学徒上门练剑,青登得以和冲田一起共享宽敞的道场。
在青登正于道场内专心致志地和冲田对练之时,近藤君突然进到道场之中。
“橘君,有一个号称是北番所役人的人找你,他现在正在大门那儿等你。”
“北番所的役人?”青登眉毛一扬。
——北番所的役人?找我?
青登满面疑惑地放下手中的竹剑,快步赶往试卫馆的大门。
在来到大门后,青登便于大门外见着了一个形色匆匆的青年。
“啊,橘大人!”这名青年见青登终于来了,连忙一个箭步迎上来,“薄井大人发出紧急召令,要求定町回和临时回所有的与力、同心即刻赶往樱田门!”
“樱田门?”青登一愣,“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具体的事宜,卑职也不知晓……”
“我知道了。”青登点点头,“辛苦你来报信。”
在假期突然发出紧急召令……青登所能想到的唯一一条理由,就是樱田门那儿出啥事了。
而且这事应该还不小……
要求定町回、临时回所有的与力、同心即刻前去某个地点……青登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这种等级的召令……
进回试卫馆,青登飞快地换好衣服,戴上防雪用的斗笠、斗篷,佩好十手、印笼以及井尹直弼前日下赐给他的宝刀定鬼神后,跟近藤、冲田他们打了声招呼后,带着斋藤火速赶往樱田门。
在奔上一处离樱田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的路口后,青登瞧见前方聚着大批的市民。
他们聚拢在由奉行所、自身番的役人们用身体组成的警戒线外,伸长着脖颈,不住地向警戒线的内部张望。
“喂!樱田门那边究竟发生啥事了?”某个市民问。
“不知道!”某个组成警戒线的役人不耐地喝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啥事了!都散了!散了!没有什么好看的!”
青登见状,霎时,眉头拧紧。
警戒线……拉得那么远?这里离樱田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呢……
不好的预感,开始源源不断地从青登的心底里冒出……
“我是北番所定町回的同心!都让一让!”青登驱赶着挡在他身前的市民们,跟组成警戒线的役人们核对完身份后,与斋藤一同进到警戒线内。
又向着樱田门的方向奔出了一段距离后,青登脸上的神情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凝重。
他慢慢闻到了……空气里,飘散着血腥味。
愈是靠近樱田门,这股令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便越是浓郁……
终于——青登终是抵达了樱田门外。
樱田门外此时的光景,让青登忍不住因极度的震惊而恍神了刹那。
被血染成暗红色与黑色的积雪、四散掉落的残缺肢体、死不瞑目的死者、断裂的刀刃……
不少青登眼熟的面孔,正以极难看的脸色,在这血腥战场上往来穿梭。
“有马大人!猪谷先生!牛山先生!”青登快步奔向就站得离他不远的3位前辈。
“橘君,你来了啊……”穿着还未换下来的盛大礼服的有马,他的脸色,阴沉得彷佛快要滴出黑色的水。
青登急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
“……井尹家的队列在前往江户城时遭遇刺杀。”有马一边说着,一边不断做着深呼吸,让自己保持镇定,“井尹大老……已被杀……”
“什么……?!”青登双眼勐地一睁。
他迅疾地抬起头,往四周扫视。
不一会儿,他就在离他不远的一顶纹有着井尹家的“橘花纹”的轿子旁,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
尽管这具尸体已没了首级,但光看其躯干,青登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前日还跟他有说有笑的井尹直弼……
刚刚才消去的恍忽感,再次卷土重来。
看着井尹直弼的尸体,青登感觉脑袋有点发晕,有种不现实感……
前日,井尹直弼还有在跟他谈笑。
他的腰间,现在还挂着井尹直弼亲手交给他的宝刀……
死了?
那个井尹大老……就这么死了?
不知为何,山南昨日向他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在青登的脑海里浮现。
止不住眼中的震惊之色的青登,以略有点木然的神情,看着现在正在樱田门外往来穿梭的同事们,看着满地的尸体,看着仍密布彤云的天空,看着像是永远不会停歇下来的大雪……
青登不由自主地用只有他本人才能听清的音量呢喃:
“魑魅魍魉要跑出来了……”
……
……
江户城,大奥——
“你说什么?!”
平常讲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天章院,罕见地发出尖锐的大喊。
跪赴在她身前、身体颤颤巍巍的女官,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跟女官反复确认之后,天章院的身子像是失去了骨头支撑一般,摇摇晃晃地向后连退数步,险些摔倒在地。
……
……
德川家茂近乎是与天章院在同一时间得知了“井尹直弼遇害”的消息。
“井尹……死了……?”德川家茂的脸色苍白让殿外的飞雪都相形见拙。
……
……
江户,郊外的某座破屋内——
“诸位!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吧?!”
讨夷组的领袖:神野,神采飞扬地向跪坐在他身前,同样神采奕奕的十余名讨夷组的干部朗声道。
“十余名水户藩的藩士,成功天诛了井尹直弼那个卖国贼!”
“这就是向夷狄卑躬屈膝、强行开国的下场!”
神野一把解下腰间的佩刀,将刀往身前一举。
“我们的手里也有刀!”
“我们的刀,不会比水户藩藩士们的刀钝!”
“水户藩藩士们能做到的事情,我们讨夷组也能做到!”
“我们的剑也能像水户藩藩士们的剑一样,保护这个国家!”
神野的话音刚落,士气因这场“樱田门外之变”而空前高涨的讨夷组成员们齐声发出响亮的高喊——
“喔喔喔喔喔——!”
……
……
水户藩,某地——
“井尹直弼死了啊……”
光着上身,将纹满整张后背的“罗刹鬼”纹身坦露出来的罗刹,背着双手,站在窗边,遥望着窗外的景色。
“是的。”跪坐在罗刹身后的一名青年朗声道,“已经确定了。水户藩的藩士们在樱田门外讨取了井尹直弼的首级。”
“……干得很漂亮嘛!水户藩的藩士们。”罗刹嘴巴一咧,“那个井尹直弼死了吗……哈……哈哈哈……哼哈哈哈哈哈——!”
罗刹仰天狂笑,两只手掌不住地相抚。
“好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终是死了啊……”
“世道要变得有趣起来了!”
“哈哈哈……真想知道大蛇大人他在得知此事后,是啥反应哟……”
“我们法诛党的时代来了!”
罗刹的眼童里,冒出凶恶的红光。
……
……
江户,千事屋——
桐生沉默不语地将刚才一直端看着的一张纸投入身旁的火炉里。
这张桐生刚才瞧看了许久的纸上,其实只写有着简单的一句话——井尹直弼被杀。
看着在火炉里渐渐化为灰尽的纸片,桐生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正的乱世要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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