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事者抓进去了,又被放出来了。
开庭那天,英子拉到我去了市法院。六点多一点,阴暗的天空抹了一层纱,寒风打在脸上,吹得鼻涕直流,我跟在英子身后,走了好久好久,才来到法院。
我站在法院门口,方方正正的大楼庄严地立在我面前,数不清的台阶指引着神圣的大门。这是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害怕地不敢前进,比小时候进卫生所打预防针还要怕。
没多会,我在厕所外再次看见那张脸,就是开轿车的人,他穿着淡蓝色衬衫,梳个大背头,手里依旧拿着大哥大。身后站了两个身穿警服的人,脸上挂着说不出的秘密,递了根烟给他。一个凑上去为他点火,另一个手提一份饭盒,热腾腾的香味溢了出来,洋溢着巴结。
男子抽了口烟:“不饿不饿,不急吃,下午我能走吧?”
“能走能走,快的话中午就行。”警官笑笑,环顾着四周,我转回女厕,透过门缝偷偷看他们,没有被发现。
“好。”男子笑了几声,看上去就是坏人的嘴脸,“那先不吃,温酒斩华雄,你可知道?”
“小点声,我们尽量快。”
等脚步声走远了,我再偷偷跟后面进了门,英子招呼我坐她旁边。身后是她打麻将的几个姐妹,还有曾在饭桌上见过的乡亲。
就像是坐进了学校的大教室,不同的是,讲台有很多个,每个讲台上都有穿着制服的人,座位分为左右两边,每一边都有十几排,有点几个班融在一起上课的意思。
庭审开始了,双方律师很快陷入唇枪舌战,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听得我爹爹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再到后来,我听见有个人在台上说得滔滔不绝,说得英子在我身旁捏紧了拳头,哭红了鼻子,一张张面巾纸被揉成一团,死死捏在手心里。
我不认得他,他穿得干净得体,带着金丝眼镜,不停给坐在最高位置的人使眼色。我看了眼他桌上的名牌,原来他姓辩,叫辩护律师。
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能说,就像在嘴巴里安了个发条,讲了半个多小时硬是没有停,一口水都没喝,要不是法官和他搭腔几句,他说不定能讲到天黑。
英子在台下抽泣:“瞎说,就是瞎说啊。”就一直重复着,挨她的姐妹轻拍她的后背,骂那个律师不是东西。只有我傻傻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脸上除了迷茫,什么也没有。
脑海里,我幻想着法官能够拿出一个棍棒,或是一把枪,一枪把他击毙,解我心头之恨。可事实是,法官宣告了最终审判结果,他说了好多,我只听懂“释放”一词。是我学过的词,反正是放出去了的意思。
不关大牢,也不击毙。
英子再也忍不住了,站了起来,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逼养的东西,狗杂种,狗日死的货。”我抬头看她,她仿佛吐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脏话,骂了整整半分钟,直到法官命令她肃静。
庭审结束了,几个警察跟在他身后,朝他偷偷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人很快就散了,英子也晕倒在我身旁,几个姐妹在门口拦了辆电动三轮,一路上就听他们叨咕,说我们家怪可怜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就没了爹,就赔了点钱,命苦啊。
我看着窗外,三轮载得很快,眼前的高楼大厦变为农田,转瞬便是荒芜的土地,辗转几个弯,停在我家门口。驶远的三轮就像我爹的案子,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破天荒的,老班给了我期中考试补考的机会。
他去上课了,让我坐他工位认真考试,不要胡思乱想。我不可能静下心来,操场边的跑道正在重铺,一辆大卡车就这么停在路口,剧烈的噪声抹去试卷上的字,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几个工人拿着巨大的电钻对着地面突突突,一刻都不停。
突突声停了,我又想起早些轿车男的恶心模样,咧嘴笑神情让人恨不得把他牙齿连着牙龈一块扯下来。想到他捂着嘴,满嘴血,口齿不清的伏法认罪的求饶就好笑。下课铃不合时宜的响了,时间过半,我却连数学卷子后面的题都没看。
不论我考得多差,英子都不会骂我一句。老班批改着我的考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拿着不及格的试卷回了家。
英子不知何时也抽起了烟,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麻将桌上多了几包烟,水泥地上到处都是烟灰,熏的我眼睛疼。她见我回来后,让我进去写作业,把门带上,和牌友们又厮杀开来。我把卷子和笔拿给她签字,她抓过考卷,在分数旁随便画了几笔,塞到我手上。
晚饭的事她没再管过我,饿了一天两天,我也学聪明了,自己在学校的路边摊买了两个油饼吃。老远处,就能闻到油饼的香味,不过从前都是英子打麻将到点后就烧饭,我觉得家里的饭菜是最好吃最干净的。直到爹爹死后,英子便很少烧饭,连出去买饼都不再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