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什么人情世故,更不懂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
再一次被英子打是在爹爹死后的一个礼拜,我总认为邻里乡亲聚在一起吃饭是庆祝某事的时候才会有。记得小时候隔壁家女儿考上大学,十几桌人坐在一起谈笑喝酒,我问爹爹怎么那么多人。他说因为隔壁女儿考了大学,大家便聚在一起庆祝一番。
可当轮到我家时,我能想到的不过是他们因为我爹爹的死而庆祝,死活不愿出门,趴在椅子上大哭,任凭英子对我破口大骂。
骂累了,她出去吃饭,没再管我。
我家的院子不大,拼拼凑凑摆满了近十张桌子,几十坛子酒被不认识的叔叔伯伯们喝得精光,扯着嗓子讲话,吵得我又饿又难受。
黎落端了一些糕点进来,摆在我桌上:“木子,你饿吗?我爹让我送点给你吃。”
我听到这个称呼就难受,黎落倒像个没事人似的看着我,我没理她,继续写着作业。她捏着一块豆糕,塞进自己嘴里,又吮吸着手指,悄悄告诉我:“你不想吃我就帮你吃了,这个真的好吃,他要知道你没吃,肯定要揍我。”
我笑,在这个时候我竟然笑了一下。饿瘪的肚子控制手抓了一块豆糕咽了进去,黎落坐在床边,荡着双腿,不再说话。
很快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小,小到只听见英子的哭声,再后来,她家人来把黎落也接走了,就剩英子一个人躺在卧室里低声抽泣。
“丫头,丫头。”她在远处唤我,让我给她再去整一坛酒。我绕着院子看了一圈,除了一地的烟头和骨头残渣,每个酒坛都空空如也。我从地上捡起还剩一点酒的坛子递给她,她晃了晃,朝我扔来。
酒坛在我脚边炸碎,吓得我朝旁边走了几步,她却一把抓着我的衣服,扯到她面前后就是一耳光,大喊:“死丫头,跟你老子一样没用。”
我站在原地,狠狠地盯着她。
“滚。”她说。
回房后我脱了鞋就睡了,连作业都没有写完,心里充满委屈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而且整个晚上还时不时传来英子的哭泣,像野外流浪猫的低语,寻不得一处安全的归属。
也正是这次聚餐,让我在学校里也变得不再安宁。
秋天来了,这里的寒冷来得比较早。我裹了件外套进了教室,就看见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的几个大字——李尧之是孤儿。底下的同学看我进来后窃窃私语,像是得知了天大的秘密。
我抓起板擦在黑板上狠狠地摩擦,擦着擦着,眼泪滑落下来。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女生,阴阳怪气地朝我走来说:“哟,怎么还擦了,大家早就知道了。”
“你再说。”我举起板擦作势要打她。
她倒跟来劲了似的,嘴里不停念叨:“李尧之是孤儿,李尧之是没爹的孤儿,我就说我就说。”跟个复读机一样,不停地重复。
板擦就像劈木柴一样劈在她脑门,散发出的粉笔灰眯了我们两人的双眼,周围男生立刻来了兴趣,露出现世的怪叫,混乱中她一把将我推到在地,腰部撞在讲台上顶得生疼。
我起身后继续砸她,老班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喝住了我们。她倒好,先哭了起来,指着我大喊:“报告老师,李尧之打我。”
我还是被老班叫到了办公室,临出门前,我把板擦摔到她身上,为她洁白的外套留下一抹独特的色彩,听见她的尖叫,我心里快活不少。
第一节课我自然是没上,站在老班工位前,听他唠叨。老班姓林,皮肤蜡黄,桌案上的保温杯泡着早已不知泡了几天的茶叶,喝一口茶朝里吐几口茶叶的样子真是让人恶心。
“人家家里有关系,军爷来的。”老班双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腕,朝门外看了眼,“这事咱不闹大,出去给人姑娘道个歉,送点礼,算了算了。”
我真想把恶心的茶叶全部塞进他恶心的嘴里。
“我也知道你家里事,她是小女孩,不懂事,你让让她。”
该死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也是小女孩凭什么要让她,她家是军官有什么了不起,我爹爹也是当过兵的,一肚子委屈顷刻化为眼泪。有时候我真恨我自己,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一哭,眼泪就把嘴巴堵得死死的,半句话都没有。
老班唤我靠近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盖子打开,里面装满了皱皱巴巴的纸币,掏出一张五元塞入我手里:“林老师知道这事不怪你,这钱你拿着,放学买点你们小女孩喜欢的东西,第二天送给她,都是小孩子,不记仇的。”
我到底没有收林老师给我的钱,反而将钱扔回桌上,掉头就走。“我不要。”我带着仅剩的骨气和尊严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