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直走后,老人一个人在待客的屋子里坐了许久。
空洞无神的双眼,愁容满面的脸色,无一不在向外传达着他内心的茫然与纠结。
一直等到那根崭新的蜡烛都已经燃了一半后,他才慢腾腾地站起身。
本就衰老的身体,好似一下子又增加了十多岁,整个人都佝偻了下来,脸庞也浮现出一股死寂的,不详的灰黄。
他俯身吹灭了烛火后,拖着那条天生短了一小截的左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借着头顶明亮的月光,独自一人行走在静悄悄的府上。
宅子不小,完全够他马家三代人居住。
从一个天生残疾,大字不识,只能喂马的马夫,到如今朝廷正选的大官,他已经很知足了。
只可惜,后人没能继承他这份心,以至于酿成了今日之祸。
他叹了口气。
终归,也是自己这个当爹的没教好,所以他的确有义务来弥补自己所亏欠的一切。
月上中天,连家中仆人都已熟睡,静谧的夜晚,唯有虫儿此起彼伏的叫声,却并不刺耳,反倒更催人生出几分睡意。
老人一步一步挪到了自己住的那间屋门口,一推门,睡在外屋的婢女先醒了。
“老爷?”
老人下意识伸出手,在嘴边“嘘”了一声,婢女便没有再喊叫了,但也不好再躺下睡觉,而是小心站起身,等待主人吩咐。
与他相伴半生,同样已步入老年,故而睡眠极浅的妻子在听到门口的动静后,倒是睁开眼,用手支起身子,往外喊了一声。
“老头子。”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老人信步走到床边,同样生得满头华发的老妇人瞧见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轮廓后,不禁埋怨道:“多晚了,赶紧睡了吧,明儿入伏,得吃饺子,要早点起来准备呢。”
然而,老人却依旧站在床边,一动也不动。
老妇人觉着有些奇怪,相伴半生,彼此知根知底,却从未见过他这样,顿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却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如今儿孙绕膝,风平浪静,能有什么坏事发生,便又不满道:“怎么?还得我请你?”
老人勉强挤出笑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
“我就想再看你一眼。这屋里闷得很,我出去走走。”
老妇人自动忽略了前一句话,又埋怨道:“你吵醒我也就算了,你还想吵醒杏儿几次?小姑娘送到咱们家来,你得当自己闺女看呀。”
老人挠了挠没几根毛的脑袋,无奈道:“那我今晚还是去书房睡吧。”
老妇人闻言,顿时把脸一垮,嘲弄道:“活了半辈子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还书房呢。”
老人此刻终于露出真心的笑来。
“嘿嘿,你的名字,我可是会写的,当年写婚帖的时候,我可专门请人教过的。”
老妇人闻言,脸忽然一红。
这世间,唯老实人的情话最让人遭不住,她这肚子里的气顿时也消了,合衣躺下后,闭上眼,道:“懒得管你,去吧,记得让他们点上熏香,否则那蚊子可多。”
“放心吧,这层老皮,咬不透。”
老头安慰着,最后深深看了眼结发妻子后,这才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临到门口,才扶着门框,对送了自己一路的婢女嘱咐道:“杏儿,你得照顾好她,她是真拿你当亲闺女看的呀。”
婢女没有多想,只是感激地点点头。
“老爷放心,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夫人。”
老人说完,便默默往外走,一路又行至二儿子门外,无数的回忆也随之涌上心头。
这孩子出生时,可没少让他母亲遭罪,也属他性子最是顽皮,从小到大,不知打坏了多少东西,让老人这穷惯了的人每次都心疼不已。
回想着与儿子的点点滴滴,嗫嗫嚅嚅了半天,却没说出话来,正在这时,屋内却突然响起一个试探性的声音。
“爹?”
老人在门口站了良久,既没有应声,也没有进屋,到最后,也没能踏出那一步,而是背过身,又默默离开了。
最后走到了大儿子住的院子里。
这小子怀上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小官,那时候刚立国,朝廷也穷,发不出多少银子,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最后还是天子知道了,特意派人送了米和肉,但许是在娘胎里就营养不足,大儿子长大后,依旧生得瘦,不过马家的香火传承倒是多亏了他,这才几年,便生了一儿一女,孙女儿三岁,可爱至极,被全家人视为掌上明珠,说是以后怎么也得嫁个真心疼爱她的读书人才行,孙子今年刚满五岁,乖巧机灵,时常被人夸赞是个读书考功名的好材料,他听了也面上有光。
自己喂了一辈子马,临到头,家里若真出了个读书种子,也算光耀门楣了,不需要他真考上状元,只求别像他一样,活到头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就够了。
老人站在院子里,旁边与奶娘一起睡在偏房的小孙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小跑到窗户边,喊了声爷爷。
老人紧绷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根本不敢应声,而是赶紧拖着那条天生残疾的腿,一瘸一拐地跑到了墙根处躲着,双手捂着脸,就这么靠着墙,慢慢蹲了下来,两只手在眼角来回抹着。
怎么,怎么就,就成了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