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几次半路想扔了这包药,而最终没有扔。又怕连纸包上都有剧毒,甚至拿紫袭的衣裳裹着带回去,总之诸般的不信。小袭和他风声鹤唳的模样正相反,在一旁不声不响的,双眼睁得很大,四处看,一点也不怕的样子。他觉得十三弟太像十二郎了,数次涌起将他剥开捏死的冲动,而莫名又十分地爱他;他想起十二郎活着的时候,闺阁里满地的血。
他很谨慎,不肯用,后来隔半旬再传口信,只叫人带话到湖州,说“西苑鼠灾”,意指一包不够,而鱼玄机回话便说“事在人为”,不肯多给了。
冬尽,紫阁主人的病渐渐好些,又像往日一样坐在堂上,每天过目店里的进出。三公子的家中却风景正煞,腾着一股抑郁的气。他偶尔还会遇见居纯侄儿,莺奴方面也不知是否对他说起过私盐的事,居纯这段日子与他似乎不那么熟络,难免令他更加疑心。扬州也不急着让他回去,在员外郎看来正是咄咄怪事。
他让家中大妇依然每日紧紧看着父亲,寝食拉撒,全是儿媳和大娘亲手侍奉。怕父亲嘴松,向外透露了不该说的事,他益发急于顶替父亲坐上那紫阁主人的宝座。鱼玄机给的那包药,开春来到底还是送进药釜里熬了。
但那药不是什么剧毒,只是她吃过很久的那种药,不过新配的。韩惜宝听她念名唱量,颤颤巍巍地攀在柜上抓着,用小手指仔细搓取了,先用素绸裹好,再用纸包上。他站在梯上时,抱着药罐左问右问,向鱼玄机学理,他问宫主这是什么什么药。宫主早就显出不耐烦的脸色,他还锲而不舍。她说,这是春药!他就不说话了。他好像知道春药是什么意思,但忘了是从哪里看来的了。
鱼玄机过段日子再来时,梅平忸怩地说“惜宝留不得了”,有些惋惜。
她从看见韩惜宝听见“春药”二字时那故作镇定的脸,就知道他留不得了,但不知他趁自己下山后,凭着记忆偷偷地将那烈药又配了一剂,趁无人的时候捡柴来熬浓了,连药渣一起拌在后院的食槽里,想喂给牲畜先吃吃看。因为鱼玄机曾在文章里对他说过万事要“细推躬行”,他是个好学生。
宫里养了两匹矮公马,精瘦的,向来安静省事。而等梅平听得异样、急急赶去时,马厩里闹得几乎要毁了,她大呼,作孽,哎呀!发什么瘟!
他正躲在一边,头一次做坏事,心里忐忑不安。这边一匹马骑在另一匹马上,梅平怎样抽打都不肯下来,庞大的身子筛糠样地发抖,两马之间剑拔弩张,好像要厮打踢踹一场。他惊奇地瞧见马儿那地方真的像一条鞭,紫红色的,长得好像半条肠子都涨出来了,在空气里跳。
他觉得那画面十分残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看到一把肉做的大刀在砍另一块肉。尽管如此,他还是留在马厩旁隐蔽的小茅厕里,忍着恶臭一直看到夕阳西下为止。两匹马嘶鸣了一整个下午。
他想,宫主问他配药,该不会是自用;但想的同时,就等于设想一遍宫主用药的样子。他还以为女人身上也有这样一把大刀,从身子里抽出来,两个人就像那两匹马一样,斗武似的,人和马一时分不清,人和人,马和马,人和马,光怪陆离。不知道为什么,每想这奇幻的画面,他就觉得很惆怅,良心受了谴责;但无聊的时候禁不住又在托腮想着这事了。
梅平对鱼玄机说,她有一日在溪边捡他回来,那孩子身上衣衫蹭得又脏又破,在溪岸上躺得像个乞丐,一看便是吃错了药的。她不好形容,他没穿裤子,场面狼藉,只有比比划划地对鱼玄机示意,“总之留不得了唻!”
她反而觉得他试药的憨态可掬,一时高兴,说“不差再留一年”,想赏玩一阵。试药是天枢宫失传的旧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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