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就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从珍珠井中退了出来。她在空中翻了个,跌落到地面上,只觉得侧剧痛,就知道自己摔断了一根肋骨。她微微隙开双眼,看到玉真观的那口水井已经停止了喷吐,现在井水涌到了井口,从井内升起巨大的气泡,还在不停将井水向外推出。珍珠的光泽正随水流的翻涌而飘动着,就像一口盛满沸水的大锅里煮着红豆。
她忍着剧痛从地面上一跃而起,环视了自己的四周,没有看到鲛奴的影。她的一只鞋子和道士羽冠正躺在散落的珍珠中,褂子不见了,中衣也不在上,她如今是赤着上半又披头散发的。
但是好在这四周都没有人。她略带着庆幸,这样想着但也没见到鲛奴。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她的心里还在记挂那名生了病的灵奴。鲛奴或许真是生下来就病的,三十六灵的孩子里不乏这样的先例,蛇奴的姐姐就是先天不足的。组织似乎并不在意孩子们先天的条件如何,不足者自有不足的练法,乃至借这种不足胜过他人;正如鲛奴的这种疯癫和狂,就是谁也学不来的。
莺奴踱到那顶羽冠前,将藏着极乐之丹的那只机关拆卸下来收在手中。她差点就弄丢了骊奴毕生的心血,打开盒子看到丹丸还在的时刻,她的心才稍稍放下些。看到滚落到脚边的珍珠时,她稍稍犹豫了片刻,蹲下去拾起了一粒与丹药尺寸相似的,同样收进那只盒里,就像是要给骊奴带去一点陪伴的慰藉似的。
随后她再次向后的井里张望了一眼,水已经涌回井道,漆黑的入口里只倒映出一小片幽明夜空。她等待了许久都没有看到那人鱼美丽的脸庞浮上水面,伤感地凝视了片刻,准备转离去。
就在那时,井内传来一阵轻轻的碰撞声。莺奴回头去看,发现井里浮起的不是鲛奴,而是那只金片打成的球形的牢笼,正随着轻微的水波玎玎敲打着井壁。
她并未被惊吓到,只是对着这幅凄凉的图景出了神。那座破旧的金牢笼在水中吐出细细的气泡,逐渐沉没下去,最后也消失在珍珠井中。她知道那只金球并不是完全密封的,因为鲛奴曾看到她“将很小的手和脚伸出来”,那破损处就是她当年伸出手和脚的地方。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颅骨也不可能从这么细小的缝隙里挤出去,可她最后还是从中逃脱了就像方才她站在这密不透风的金门面前,金门却突然消失了,她从那不可能逃脱的宫里全而退,甚至没有花一点力气。
这绝不是平凡事。
如果还要深想下去,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件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她上。两年前在聚山的那座万尺地宫里,她和师父、鱼玄机也是在绝不可能逃生的地方突然回到人世中的。那时她已经完全昏死过去,后来的经历都是师父口述,在师父的叙述中,她们正是毫无预兆地离开了地底世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浮在水面。
若要这么想,那么青城山上骊奴的那记攻击也不是被她的力量挡住的,而是被她的力量“消除”的,她的力量将这向她劈来的无形的剑吞噬了。
莺奴的心脏狂跳着,假如这些全都不是巧合的话,那种使面前世界突然转变的力量就是从自己上发出的。不论她当时有没有明确的意识,是只剩下一颗腐烂的头颅还是不省人事,或是慌乱得完全失去了理智,那种超世的能力都不会消灭,这种力量暂时不为她控制,但确确实实在保护着她。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鱼玄机要她从三十六灵这场游戏里寻找答案了,除非遇到这样凶悍的对手、被bī)到无路可退,她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自己有这种能力。她在亡市里听鱼玄机说起过的那种“将事物在瞬间转移到其他地方”的能力,很可能正与这种现象相通,如果她的能力再精微一些,或许不但能转移实实在在的物体,还可以转移声音和意识,使得“说出的话无法被听到,也不能被记住”,因此有关她真实的份,鱼玄机不论对秦棠姬解释多少次,秦棠姬都不可能听到或看到。
她终于明白了!
这令人惊骇的事实浮出水面以后,莺奴踉踉跄跄地从井边连退了三步,只穿着薄袜的脚踩中好几颗珍珠,痛得她马上回过神来。她慌忙握紧手中装着丹药和珍珠的机关盒,抱着毫无遮蔽的膛开始向反方向狂奔。玉皇里还留着一公主的朝服,她只能临时借用一下。
她一路奔逃着,受伤的耳朵使她难以掌握方位,好几次几乎要踩着袜摔倒在地。她弯下腰去将袜子也脱下扔在道旁,仿佛小雀一边飞行,一边褪下羽毛。
无数的疑问依然盘桓在她心头,那留在玉皇的公主的朝服就是其中之一。她知道鲛人的传说里有一句“善织绩”,也曾怀疑他只是暗自织造了一赝品,但从种种痕迹看来,那又绝不像是蒙混过关的伪作,而是如假包换的真宫装。
正如她之前所疑惑的,如果鲛奴只是一厢愿地以为自己是李唐之后,为什么上能穿着真正的大唐公主服装,能乘坐皇家氏族专用的翠辇?若他真的只不过是有那么大的作赝的勇气,买给骊奴的百匹骊马又是从何而来?织造华服锦衣的丝线和采购骏马骁骑的资金都不是凡人能得到的;更何况他井宫中的黄金的椅和门,满壁的夜明珠,也都不是普通人能搜集来的。
她渐渐与骊奴达成了共识,鲛奴或许真的是皇家子弟。“他的主人是一名公主”的猜测,莺奴已经抛开不计,因为她极其确定,方才出现在井宫中的那个陌生公主的声音,同样来自鲛奴的喉咙,他的体里共存着至少三个不同的公主的灵魂。坐在公主翠辇里的人是他自己,他就是那个有着皇家血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