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马走到山巅,步伐渐渐收小,但依然以奔跑的姿势向前。莺奴坐在马背上,一边用发簪去捅手上的镣铐,一边宛如与骊马对话般轻轻说着:“这回该停了,你已到了天的边界,还想飞升就得长出翅膀才行。”
骊马仿佛认同她一般收起了奔跑的步伐,同时晃动着头颅,用力甩去汗水。莺奴争取了这点时间,憋着一头冷汗趴在马上解锁,良久才听到锁眼里发出轻轻的喀嗒声,终于将镣铐打开了。然而她还来不及兴奋,这镣铐被解开之后,应声顺着马背滑到地上,一碰到地面就发出刺耳的噪音。骊马听见这噪音,忽然焦躁地嘶鸣起来,已然收起的四蹄又放开狂奔;它像是被专门训练过,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不顾一切地加速!
莺奴方才解开镣铐后,险些就要轻松地直起子来了。若是方才松下戒备,现在早就被马甩到地上,被它的后蹄一踢就会落到山崖下去。她心有余悸地抓紧马,一边连连告饶道:“马儿马儿,急不得,这里的路太险了!”这次骊马没有应她,继续惊恐万状地奔跑着。莺奴见它跑得连涎唾都流到嘴边了,还不肯停下来,就知道训练它的人当年为了让它学会听到镣铐落地的声音就发力狂奔,必然对它下过狠手。
她也不敢再抽出手去解脚上的铁链,怕自己重心一个不稳便会带着马一同摔到山下去。有好几次,马的后蹄都已经踢落了绕山险径上的步石,而这几乎就是上山的唯一路径。骊马将这条路毁掉,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再原路返回。
这种惊险的况下,莺奴反而希望它早些跑到山巅的道观停下来。虽然不知道这座道观里有什么古怪,但好过把她的命赌在一头发狂的畜生上。
道观的边角,已经出现在了莺奴的视野里。她知道蜀地崇尚黄老,灵山遍地,十里一小观,百里一大观;但这座道观的位置实在太过惊奇,规模又太过袖珍,小小山头方圆仅半里,道观院内只有四檐一顶一扉而已。这道观整个造型如同针尖坐花,仿佛是为一人所建。
她惊异之中凝视着这神妙所在,不觉中骊马也已经将她带到了观门的跟前。道观虽小,门扉却能容纳五人并排;门檐下书有金字一联,云:
攀天未成,矮檐暂系疲马;
访仙归来,小釜且炼朱丹。
匾上端书三字,曰“龙马观”。字字工整丽,可见写字的人气度不凡。莺奴未来得及细看落款,骊马已奔入龙马观内。门后是一方小巧庭院,生着些耐风耐寒的毛竹和细花硬木,两面是刷着新粉的白墙,院后是独门的大;说是大,是因为可以望见元始天尊像和两边的仙人,但其规模并不宏大。从这大的顶上升起幽幽青烟,这座道观唯一的道士或许就在其中。
骊马进了院落,嘶鸣两声,但仍然在院中不停打圈奔跑,不让莺奴擅自下马。莺奴也只能继续紧紧依着骊马不松手,等待龙马观的主人前来接待。
莺奴牢坐在马上,不停地转头盯着龙马观大的深处,只是不见有谁出来。骊马嘶鸣不止,汗流浃背,连莺奴都十分心疼。
正在她想替骊马抹去眼皮上的灰和汗时,她的眼前忽然飞过三道闪光,快得连鹰都看不清这闪光的形状,但骊马嘶鸣的声音却在这时戛然而止。莺奴感觉到体下方的马儿被这飞来的奇怪物体击中,心中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果然,她慌乱中下意识地抽出抱着马颈子的手来,低头一看,鲜血早就淋了她满掌,正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骊马中了暗器,四蹄还在随着惯摆动着向前狂奔,直到奔跑中的马狠狠撞在雪白的墙上,整个脖子都因巨大的撞击力而从中折断;坐在马上的莺奴则迅速飞了起来,但又被脚下的锁链扳住。骊马受到如此重创,当场死去,体重重摔在地上,将飞起的莺奴也同时从半空中猛地拉回,摔得她全的内脏都快要移位。
她落地,还不及为自己喊痛,首先去看这绝美的宝马。马的脖子从中间弯折,脊椎骨从后背刺出,血和汗洇了一地。她看见这一幕,心如刀割,想去摸一摸骊马的皮毛都觉不忍。它跑了那么多路,此刻本应该被牵到马厩里饮水休息!
莺奴气愤中马上抬头去看大的深处,然而幽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想要挪动步子,发觉自己脚上的铁链还没有打开,于是一边摸索着去解脚链,一边凑近马头去看方才伤了它的暗器是什么。
她拿手指挖了挖马颈上的伤口,初探什么都没有;于是耐着子又摸索一遍,仍然没有找到伤它的暗器。她搜寻第三次仍未发现暗器的时候,心里已经有数,这道观的主人就是她下一名对手,是师父所给的那张没有名氏的名单上的第三人,是狐、蛇与她共同的伙伴。因为除了这样的人,不会有谁这样迎面走进她的旅途,也不会再有谁拥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
莺奴的手指在温的伤口里反复搅着,似乎还不能相信这致命的伤口是无形暗器造成的。她全心沉浸在搜索中,还来不及解开脚上的锁链,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素布云履的脚。
女子的脚。
莺奴恍惚中抬起眼来,看见的是一张十分娴静的年少面庞这名女道士与她梳着相同的发髻,乌发如同一匹闪光云锦般落在肩头,正如这匹世上绝无仅有的骏马的毛皮。道士容貌素净,垂下眼来看着姿态狼狈的莺奴,好似庄周向水中垂下一条钓线。谁也不知道她在这座山头已经多少年了,或许十年了,或许五十年,一百年,或从成仙之就一直在此。在她不在俗世的这两千年中,山下的斧柯都已经烂了三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