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玛父亲对她喜欢农耕、亲近畜牲一事十分惊讶,说她明明是位神女,为什么要双手沾泥、染腥膻?
莺奴指着大房墙上的七眼度母画,回答说,我也只有一张脸和一个头,只有两只眼睛。我只是人罢了,如果阿伯认为我的容貌是我修行过人的明证,岂非是说修行也有贫富之分,我是那天生的富人?可佛陀从没说过美貌与丑陋的人,在觉悟上有高低之分。
庸玛的父亲听到莺奴对佛经的教义有这等超越下民的理解,一时磕头也不是,不磕头也不是,慌乱中举起茶碗,向着莺奴端高。
她将那肮脏的茶碗接过来,一口气饮尽其中的油茶,随后平然说道:“阿伯带我去放牧吧。”
于是莺奴便向这家人学习农耕饲牧、纺织刺绣。高原地广人稀,再也不必担心落在人群里受到万众围观,可以让这美丽的面庞肆意展露在太阳中。牲畜也是灵物,吃野草和露水长大,莺奴喜欢它们,与之在一起就没有恐慌。
到了节,需要替主人宰杀牦牛,清理干净以后送去宴席。她愿意帮着杀牛,但这家人不肯让她插手。原因还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把莺奴当成俗人,最少也不把她当成与他们一样的下等子民,这些血腥的脏活不能经过莺奴的手。如果她要体验杀戮的快乐,应当骑着马、背着弓箭,跟着贵族的老爷们去猎场猎野猪。如果她去了,马上会成为上流官员的妻子,甚至成为赞普的皇妃,寺庙里会有她的金塑像。
庸玛父母不让她接触杀生,莺奴也并不太坚持,但也会远远地在河边看着宰牛的过程,看着小河慢慢变成红色,血液混进雪水,沿着河道奔腾不息,便再一次想起那个桑耶寺的梦。她极少做梦,那个梦定然有特殊的含义。是谁带来了这个梦?
杀了牛,他们会留下一些下水和骨头,用这些煮一点油汤,和青稞饭拌在一起吃讲究的人当然不会吃这样的东西,而识字的人也是有份的人,只要不记录下来,就没有人会记得有谁曾靠吃这些生存。
煮汤时并不撇去血沫,只因为就连这点血沫他们也是舍不得丢弃的;用大锅满满地煮上一天,向里面丢进香草和粗盐;这香草他们也吃,绵羊也吃。需用木勺不断搅和,加入豆子,直搅拌到大火熄灭,汤的香味引来小野兽和老鼠。莺奴虽然不被许杀牛,但可以坐在锅边学习烹饪;仿佛那些神与俗的界限中,更有一条男与女的界限,杀生是男人的事,但烹饪是女人的事,因此莺奴跨过这条线是无错的。
煮了汤水,第一碗要端给怀孕中的母亲。隔着四突地的邻人善于占卜,认为这一胎是个男孩,是死去的长女重新投胎而来。这对父母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儿子,家中终于将有新的支柱,十分感激天神。
喝下牛骨汤,可以使胎儿健壮。这家人无钱请大夫安胎做法,手上所有的唯有沿用了十余年的一些土方子,只需要到草地上摘一些随处可见的草叶、挖一点平凡无奇的草根,用雪水煎半,每天就着羊啜饮。这些活计也都是莺奴和庸玛去做,她们为此自得其乐。
除了煮牛骨汤和药草,还有磨青稞粉、酿青稞酒、熬制酥油。麦粉应当筛三次,酒瓮应当熏坛口,酥油不可滴进水去。四季中吐蕃的百姓们该做的农事,莺奴都跟着庸玛家做过。她是个聪明女儿,不管是从师父那里学习武功,还是向农人学艺,都能很快领会。
莺奴从不挑剔先学什么,就如她从不挑剔吃什么。杀生之事,她迟早会经手,已经在心中暗自准备多时;第一次杀的若不是牛,恐怕就会是人了。
为了替未来的兄弟祈祷,光这些还不够。庸玛一家虽然已经顺从赞普的旨意信奉了佛教,但还留存着古时候的习俗。他们自古认为,孩子降生时应当把他的命数与三件事物捆绑在一起,这三件事物被称为其灵魂的容器,唯有三件魂器和他本全都毁灭时,他才无奈地离开人世。虽然说不清楚,但这也应当是从古老象雄沿袭下来的苯教习俗。
不单平民如此,即便是已经绝了苯教的王公贵族家,也仍然保留着替皇子小公寻找魂器的习惯。有时魂器不但可以是草地和石块、宝玉和珍珠,也可以是活生生的人。几百年来,每当赞普薨逝,那些作为魂器的陪伴人也要同时下葬,这是为了赞普的灵魂安然合并,不至于流落在世界各处。
她和庸玛也替这未来的小兄弟选择了魂器,一是莺奴头上的玉篦子,二是家中新生的绵羊,三是莺奴自己。初时她还有些惊慌,但庸玛马上解释不是要莺奴将来陪葬的意思。他们非常看重莺奴,希望生下的男孩能够借助她的修为,度过平安的一生。
莺奴仍然心有不安:“俗世重生死,如果我与他的命运这样连在一起,将来我死了,他会无由地受创;他死了,我也会心有戚戚啊。”
庸玛张着眼睛回答道:“可这不就是人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