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一刻,黄楼才猛然醒悟面前的人于她是什么意义,是这两行眼泪忽然让她害怕了,就好比小时随母亲学舞,最怕的也是看到母亲流泪,怕母亲觉得她是个庸才。
因为害怕,所以她此时反而说不出话来。唐襄垂下头去,似是不想让谁看见她落泪,一边颤抖着长叹一口气。
黄楼,十七岁时你在扬州,亲口说过自己是来去自由一小鸟,你还记不记得?我早说过按我的年纪,算是你的姐姐,从来不想害你,为你做下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如果你不这安排,可以潇洒离去,但我不想见你落在别人的网里!若是你执意留在江湖险恶中,按我说的去做,你不必受一点风吹雨打,薇主说会把你当人看,我可是把你当成真的天国牡丹去栽培的。我必不会令你受一点摧残,你为什么不信我呢?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合时宜,岂不知会将尊严连命一起丢掉?
你现在去照一照镜子,看还认不认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损自己?我一点也不想见你这副模样,我一点也不想见你凋败!
唐襄呜呜咽咽地说了许多,声音渐渐衰弱下去,最终低着头停在了那里,黄楼惊慌地扶起她时,她面朝的那片雪地上已经落下一串鲜血,这鲜血还在不停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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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阁主怎能为副阁主伤心至此,以至呕血,难道这二人心中对彼此没有芥蒂吗?谁都以为她来是为了痛斥黄楼出卖蚀月教,将弟子的命轻易卖给官府,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或许这女子坐镇的教派里他们看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些东西连言语也难以传达,像唐阁主那样聪慧若流的人,为了诉说心声,竟只能呕出血来。
她恐怕连夜长途颠簸,伤了体,悲痛之下血涌目眩,不得不立即送进营帐里静养。军中各人也会看黄楼的眼色,对唐襄自然照顾备至。她过了半悠悠醒来,与黄楼又单独谈了许久,在营中住了三,第四凌晨不辞而别。
黄楼的反应始终平静,不论得知李深薇已经两年不曾就教主座,还是听到这两年来为了她还是秦棠姬做教主闹得不可开交,她面上都不甚波澜。末了,她只是问了问秦棠姬找到没有,看见唐襄摇了摇头,瞳中略动,仅此而已。唐襄和朱玉藻共事深,不愿再为教主储之事争执,已经很久没有谈起这个话题,都指望上官武能出来抉择。这两年来,她一人撑持霜棠阁,上官武独自管理北方阁,频繁有交信,但仅止于公务事。四季交汇时她都派人去北方看一看他,回报次次都是体康健。唐襄把这些也都告诉黄楼,黄楼才略略埋下头去表示感恩。
她似乎有召上官武回来的意思,但没有想好让谁接管北方阁。他自己也没有说过想要回来,好像在那边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黄楼问她究竟是什么牵肠挂肚的事,唐襄只说大概是一个孩子,过了年节应该九岁了。派人去北方阁探听过,那孩子是北方阁的命根,兴衰全看她。不知道名字也没见到长相,据说是天降圣女。
你还记得么,薇主说等上官武二十岁,就要来接管霜棠阁的一万人,如果我不卸他的北方阁大阁主之职,等到那时他手下就会有七万人之众,你弟弟就是蚀月教权势最大的人。我不想让蚀月教变成一人独大的样子。即便现在,阁中有什么大事也是阁主们聚在一起商讨,我的手下有三万人,朱阁主两万人,三阁主一万余人,到底不算太过倾斜;但若是谁手下有七万人,势头就会一去不回了。我必得削除他的力量,万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唐阁主对小武防范太甚了,他处事虽然油滑一些,其实极其善良,不会仗着手里有几个人,就对蚀月教行不利之事。
唐襄就笑了。
我岂是防着他,我是防着底下的人昏了头,在他手下张扬起来。这群人心里都有秤尺,时时打量自己上司的权势。跟了强势的上司,自己也狐假虎威,乃至丧失道义规则,逐渐觉得跟在强者的后头做小,风头能超过其余的阁主去,这便会惹出大乱来了。到时我们手下的人也会一一想着跟到上官武的后,这势头你看还怎么矫正得过来?
这些东西黄楼都从未想到过,她向来只觉得手下的人越多越好。若是按照唐襄的说法,她就是那种不识大体的底下人。但她却又隐隐觉得不对,只是以她的口才一时实在说不出这不对之处在哪里。
到了第三夜三更时,她总算是想明白为何不对,清晨去找唐襄的时候,她已经解马离去了。黄楼听到守夜的将士说唐襄走了,只是怅然若失地在雪地里站了片刻。她有多想告诉唐襄她错在哪里,就好像学生难得发现先生也有谬误。但既然此时无处可说,将来也不会特意去说,她已经知道自己和唐襄不是一路人了。
唐襄的一番话说的都是为臣之道,假如她一开始就不想做臣子呢?越强越好的总是君王,只有臣下才有分权限礼之说。她还是不想听唐襄这一,以前是看不惯唐襄本人,现在明白应当对事不对人,唐襄说的句句在理,只是她们天生就不能走同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