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一落,后的弟子们当然噤声,但面色都已经变了。
黄楼虽然同意,但那句话里的态度很是强硬,回答崔宁时双眼直直盯着对方,如虎如豹。崔宁眼中带了几分好笑,但这戏谑转瞬即逝,立刻正声道:“拙妾室内喜干净,就不要穿这脏旧衣裳了吧!我有几位好织娘,当立时为你裁一。”
黄楼仍然用那双犀利的蓝色眸子看着对方一言不发,崔宁笑了两声,背手而去。
他才去,后的弟子立即围上来:“副阁主,这小子侮辱你我,这等奇耻大辱怎么能受?要他这点小恩小惠有什么用,逃出去照旧做个山寇罢了!”
黄楼心里憋了一口气,此时才能吐出来:“已是初秋,那片山上鸟兽猎尽,我们回去只能饿肚子。若是此时吐蕃杀过来,我们两千人军心涣散、片刻都难抵挡,会送命的。当下只要能吃上饱饭好好休养生息,其余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后另一人嗟叹道:“这样的困境,即便是薇主也难不低头。副阁主替我们以挡箭,我们若还愚愤犯上,就害了副阁主。”
是啊,如果换成李深薇,此刻会不会低头呢?她突然又想到那高椅云台上的教主,自己与她究竟是差在哪里,为什么此时要做卑躬屈膝之事?她向来自诩高明,但如果真是如此,唐襄为什么始终不认可她呢?
自己离开蚀月教已经有一年,阁内极少有消息传来;她也疏于和朱玉藻通信,不知霜棠阁内究竟什么形。上一次通信已是年节时分,朱大阁主写来短讯,称教内党派纷争,要她暂时勿回,专心在剑南道立稳脚跟,若需人手支援随时开口;此后就没有消息。
她深知霜棠阁内高手如云,如果唐襄真的要对她杀之以除后患,倾巢而出拿下她的人命并不太难,但换成除掉秦棠姬或许就难上十倍百倍。只是从去掉一个教主备选人、以求教内党派一统的角度,也一定是杀她而不是杀秦棠姬。更何况她私自带人出阁投靠官府,就已经应了当年倒戈之语,虽然自己手下的弟子都知道事实并没那么简单,但这件事若在霜棠阁传开,她的立信必然削弱,乃至成为蚀月教的罪人。
可是唐襄也没有派人来杀她。一年了,她必然早就知道自己出逃蜀中,也知道她手下有一小批中等功夫的弟子,她对自己的一切都应该摸得清清楚楚了;或许连自己已经投靠西川节度使的事,三天后也会传到她那头,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但她为什么不动手呢?
后的弟子们还在咒骂,她挽了一把头发,收拾好面首,回帐中取了衣裳沐浴去了。
军中无女子,将士的妻女也都各自有家宅浴室,帐营里的兵卒都共用一间澡堂。黄楼既然以军士份住在营中,没有特权当然也要用男子的浴室。蜀地夏,若不洗澡,三尺外都臭气熏天。
黄楼从杂物库提了浴桶、瓜瓢和皂络,目中无人一路向着大澡堂走去。营地内的府兵见一金发碧眼的女子与他们一样提着浴桶去澡堂,一个个又惊又喜,从未见过这等奇事。难道是掳来的奴婢,或是战俘的家妇?但近来也没有打过什么仗;若是哪位有权势的将军抢来的女人,总不该让她这样抛头露面!
偷偷摸摸跟在黄楼后的人越来越多,她视而不见,到了浴室也不理会里面正在洗浴的男子,径直寻了一处空地放下衣裳,提起桶子转去打汤。
堂中纵是蒸汽弥天,这样一个雪白的女子走进来怎么会无人察觉,几个年轻的小兵卒乱叫起来,这模样好像不是看到女人,像是看到妖怪。她打完水要回去洗澡,路上有人怒喊,女人怎能来我们这里洗澡,快快出去。
她回头道,怎么了,我只知这是军士的澡堂,我是军士,为何不能用?
她居然当真旁若无人地除下脏衣,慢条斯理地洗起来。这样多的眼睛盯着她看,既愤怒又渴望,仿佛看见不祥的巫女,但又忌惮其赤子的纯真。看着她将金黄的长发解下来仔细揉洗,看着她拿皂络搓拭脖颈和前,坐在地上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捏过去,洗了一遍还不够,赤膊提着桶又去打了一桶水,从头到脚又洗一遍,这才开始清洗脏衣。
澡堂里鸦雀无声,不断有人因为羞愧而匆忙离开,又有人因为好奇故意进来。男人怎样洗澡,她也怎样洗澡,并没有什么不同;原来美人沐浴用的也不是牛鲜花,而是和他们一样的粗糙瓜络,淋的是一样的温吞雨水。她蹲在地上搓洗衣服,气里熏得嘴唇和脸颊都成了玫瑰颜色,一头金丝披落在雪原一样的脊背上。
不知她洗了多久,终于站起来披上干净内衣,将长发绾结,拎起浴桶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