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幽鸾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深薇忽然为这想法忍不住感到恶心。
“你怎么能……”
“你住口,李深薇!如果可以,我宁可幽鸾不要去生那个孩子,我娶她也不是为了留下后代,是因为我真心爱她护她,是因为我真心爱她,所以才会、所以才会有那个孩子!你知道什么,你住口……”他说到激动处,伸手抽出佩剑,向着空中无谓地劈了几剑,只是片刻,看到同样惊起拔剑的深薇,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垂下剑扬手掩面而泣。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那样沉默,不单单是因为担忧,更是因为自责。
他不想要幽鸾为他受这样的苦。
深薇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哭,她也心痛如绞,他终究最是在意幽鸾,她何苦直到方才还在心有所想?难道八年了,她还没有想明白,她还没有放弃那妄想么?她甚至都已经想明白过了,然而却又想不明白了。她自己也那么糊涂,从未弄清楚早就明白了的事实。可是她为什么偏偏非要那样糊涂?她是要自己糊涂,她不愿意醒过来。
但是他为什么要在新婚不过数日的夜晚策马去救她、为什么要偷偷在饭桌上凝视她默默流泪的模样、为什么要对她那样一笑,深薇不想从这些记忆里醒来,若那只是一梦,于她也是最好的梦,她宁可不要醒来。
“可你又要怎么救她!你要怎么救她呢!”你为什么要陷进这轮回里去,明知道幽鸾会早早离你而去、连那个孩子也会英年早逝,为什么要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苦?“你要怎么救她,她迟早也会死在你前面,你为什么……”
“你住口!你住口!”
两人都流下泪来。
她想不到自己怎么把事情弄得这么糟。喘息了两口,她只得选择重新坐回凳上,将剑也放到桌上。随后两人就一直沉默无语,直到幽鸾的哭声划破寂静。
“阿哥……好痛啊,哥哥,我好痛啊!”
她似乎是开始用劲了,间隙不停地喊着鱼劫风,时而是汉语,时而是苗语。每一声痛苦的呼喊,都同时穿过鱼劫风和深薇的耳,如同尖针一般在体内穿行,刺穿他们的心肺。
“咿呀啊啊啊!”
她嘶声大喊,随后是身旁人惊喜的呼声:“是个小姐,是个小姐!”
幽鸾用苗语呼喊着什么,哽咽不止。
婴儿清亮的哭声。
鱼劫风冲出门去,迎面便遇上抱着婴儿下来报喜的产婆。“宫主喜得千金!”说着便笑着将孩子塞到鱼劫风怀里。“幽鸾呢?”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孩子,便追问产婆。
“夫人如今也无碍了。”
他这才抱着初生的女儿痛哭起来。廊外的雪光反射到孩子通红的脸颊上——她还是一个睁不开眼睛、皮肤皱巴巴、充满血色的小肉团。“玄机啊玄机,你害得你母亲为你几乎丧了命啊!”玄机也放声大哭,父亲也放声大哭——那场面竟有些奇异的温馨。
“宫主,宫主,孩子怕冷,带回夫人那里让她抱抱吧。”产婆劝他。
是了,他要去看看幽鸾。他抱着玄机疾步上楼来到产房,幽鸾面色安详,雪白的长发尽数散落在枕上,双眼微合。听见他的脚步声,不顾一切挣扎着起来,将他与孩子一起牢牢抱住。这孩子多么不容易才来到世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两人曾经所受的煎熬忽然通通烟消云散。谁又知道这个孩子的人生会不会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困苦,如今除了用全身心力去爱护她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埋怨呢?
他安抚完幽鸾,大夫和产婆还要替她收拾善后,他不便继续逗留。下楼时,暖阁里炭火还未烧尽,李深薇已经解马离去。
他也不知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或许他对李深薇也该有几分自责。
八年了,难道他们真的不过是天枢宫主和蚀月教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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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薇在霜棠阁后的小片空地上,开始种起蔷薇来。年纪越大,越是想念起在洛阳和长安时的光景。那段日子她本不太爱回想的,如今大约是真的念旧了,想起旧家院子里的蔷薇花丛,想起北方阁的如海蔷薇,总觉得十年不见,实在太想念那颜色了。
薇主和当年残月教主一样种起花来了,资历老些的教众都还想得起十多年前残月教主在长安的宅院中,独自弯腰种植蔷薇的模样。
当时她也像如今薇主这么大。岁月匆匆,薇主竟然也到了这样的年纪,当年坐上教主座时,她连面容都还像个孩子。
深薇在休闲的时候,便坐在楼后的蔷薇丛之间小睡。她如今越来越不爱和人打交道了,比起在厅中房内阅览各类书信,她宁可在花丛里睡上半日——却也无妨,唐襄阁主会替她打点。唐襄如今十九岁,已成了十分稳重的女子,虽然总向别人解释她并非教主储,大家也还是将她当作少教主看待。
到了这年蔷薇开起来的时候,她坐在小凳上修剪花枝,失手剪岔了一刀,开得最盛的那枝落在地上。
“可惜了。”一旁的唐甜儿摇了摇头。
深薇凝视着那枝花,忽然笑了起来。她想起旧时家里的花丛,那般瘦弱;长安北方阁的花朵,在她做上教主的那一年开得最盛;如今这一丛开得也好,却被她失手剪坏了,大概也意味着什么。
“盛气剪掉一些也好吧。”她自言自语道。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若是没人注意也好,凋谢时不过随了春风而去,不会损害她一点尊严。
她的确有一个好名字。
深薇转过头来:“来这里可是有话要告诉我?”她看看唐甜儿。
唐甜儿微微颔首。“薇主,秦棠姬剑术已成,不久前已离岛登岸。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观音奴。”
深薇沉默了。片刻,她低声自言自语:“她若是永久住在那与世隔绝的花殿里或许还幸福些。”
“不错。除了我们以外,已经有其他人知道她的观音奴身份了,正在追杀她。大约是另外的观音奴。”唐甜儿顿了一顿,“观音蛊神力有限,为防止观音奴联合杀主,奴的数量越多,每人分得的力量和寿命也越少。因此观音奴之间互相残杀,是件常事——那个观音像,就像追捕令一般。”她点了点额头。
“她的剑术还足以自保么?”深薇修剪枝条的手停了下来。
唐甜儿犹疑地摇摇头,“她孤身一人,年龄又小……”
深薇垂下头去,悲叹道:“我欠她真是太多了。”
“薇主何必太过忧心呢,人各有命,若是她当真活不过这一劫,或许将来反而少许多烦恼呢?只想想将来棠姬与玄机不必相见,薇主大约也会安心许多了。”
是啊,玄机……等棠姬明白自己的身份,她迟早会找到天枢宫里去。玄机今年不过三岁而已啊。两个都是她牵挂的孩子,她若是两者都救,难免她们之间又要厮杀。
“薇主怎么想呢?”久久等不到她回应,唐甜儿开口问道。
“告诉南北所有教众,秦棠姬是蚀月未来的教主,见到她要保护她。”
唐甜儿瞳中闪过一丝微光:“教主定储了?”
深薇的神色却很失落。若是真的只能用这个身份保护她,她不吝啬给棠姬这份光荣。玄机尚且有父母,棠姬却已经成了孤儿了,她这个罪人又怎么能不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