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庭芝的穴道一解,周身再无半点难过,体内只残留一丝淡淡的清凉之意。他按捺住讶异和不忿,不发一言地转过了头,看也不看船夫。
半晌,船夫猛地一拍脑袋,像是想到了什么,在衣襟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样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东西,“喂,小子…我拿这个和你换,总行了吧。”
姜庭芝迟疑地看过去,船夫手中多了一支小巧精致的玉笛,笛身呈天青色,笛身上有六个孔洞,色泽晶莹透亮,笼着淡淡的碧光。在金黄的阳光照耀下,碧光又变幻起了颜色,恍惚之间,流转出彩虹一般瑰丽的明辉。
还从未见过模样如此袖珍奇巧的短笛,姜庭芝不知不觉接过了玉笛,将玉笛拿在手中反复端详,赞叹不已,“这玉笛好生精巧!”
“这才不是什么玉笛,是由凤凰骨做成的。怎么样,看起来不错吧?”
听着船夫这般轻描淡写的口气,姜庭芝和元希震惊的抬起了头,想要看出船夫脸上是否有戏谑的痕迹。
凤凰骨是世间罕有的宝物,珍稀无比,自古以来,亲眼见过的人寥寥无几。相传,凤凰骨乃是上古神兽火凤涅磐所褪下的精骨,其形温润如玉,舒洁剔透,光滑细腻;而其质坚硬胜铁,刀剑不穿,火焚不融。
姜庭芝摇头喃喃,“怎么可能…”
“你们不信?”
船夫不等他们回答,一把将笛子夺去,毫不犹豫地将笛子狠狠砸向脚畔。
姜庭芝和元希根本来不及阻止船夫,惊得目瞪口呆,只能在心中大呼可惜。
短笛咚地一声砸到姜庭芝身边的船板上,又弹回他的脚边。他连忙附下身拾起笛子,托在掌中,把笛子翻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惊喜地发现整个笛身完好无损,竟没有半丝裂痕,依然泛着特异的微光。
姜庭芝暗叹一声,“这笛子果真不是普通玉石制成,实乃无价之宝。”
元希惊讶的问,“可若真是坚不可摧的凤凰骨,又怎么会被制成了短笛?”
船夫收起了笑容,神色竟变得有些认真,“原以为不可能的事情,总会有人正竭尽心力一步一步将它实现,哪怕是所谓的神迹。这世上再坚硬无比的东西,也抵不过胸中这颗永不妥协的心。”
还没等他们品出船夫的这句话到底是何意,船夫忽然转过头,看向了远方缓缓聚拢的云雾,“这只凤凰骨笛,曾属前朝名相皇甫吕星所有,那也是它最为人所熟知的一位主人。”
“皇甫吕星?”姜庭芝诧异地低呼出声。
他当然听说过这个传奇的名字,时隔数百年,物换星移,改了朝,换了代,却深刻的留在青史册上,至今仍是妇孺皆知,在每个读书人的心中更是神祇一样的存在。
皇甫易,字吕星,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才华高绝,谋深如海,年仅二十七岁便拜为左相。匡扶幼主,营卫邦国,平诸侯之乱,立千秋之法,笼天下之心,堪称万世人臣典范。据说,皇甫吕星还极善音律,尤其是笛艺,当世无二,一曲哀长风,悲极怨极,直断人心,绝唱千古。曾有幸亲耳听过皇甫吕星吹奏的人,都交口惊叹,皇甫吕星手中的短笛,与他的笛艺,必是由九重天上的仙人所授。
爱不释手地端详着皇甫吕星的遗物,姜庭芝恍然想起一事,讶道,“难道这只骨笛,就是《六合宝鉴》所载的吕星笛?”
船夫点头,“对,这就是吕星笛。这只巧夺天工,世所罕有的骨笛,不止可以吹奏出万千曲调,其韵飘渺婉转,远胜寻常玉笛。但世人不知道的是,当吕星笛被吹响之时,若是吹奏之人的气息中暗自催发了内力,那么笛音转瞬就会变成一股魔咒,每一个听见笛声的人,都将无可避免的丧失意识,陷入梦境般的短暂休眠。而那些失去意识的人醒来之后,完全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这才是它真正的神奇之处。”
“…那你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姜庭芝将信将疑的听船夫说完,呆呆的张大嘴巴。
——吕星笛自皇甫吕星死后,便彻底销声匿迹,宛若从没有存在于世。而这个普普通通的船夫,又怎么可能有此等宝物?
“是从皇甫吕星的墓中挖出来的。”船夫坦然回答。
大昭刑法较之历朝已算温和,但盗墓仍然是不赦的重罪,盗墓者只要被官府拿住,最轻的刑罚也是杖责五十,流刑三千里。不止朝廷严禁盗墓,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也对这种偷挖先祖陵寝的行为深恶痛绝。
姜庭芝脸色一白,反复把玩着的骨笛刹那间有些烫手似的在掌中一跳,他立马激愤地指着船夫,“什么?你是个盗墓贼?你…你干下此等目无王法,有损阴德的行为,就算是不怕官府,难道你也不怕遭报应么?”
“报应?我不怕报应。”船夫不屑一顾地笑了笑,“除了这支骨笛,那些挖出来的东西我根本未留分毫,所有值钱的都换作米粮,被我趁夜散给了城中的百姓。有损阴德的应该是那些哪怕已经要死了,还幻想着能将成堆的金银财宝永远抓在手心的蛀虫,宁愿把财富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陪他们死后的尸身一起腐烂发臭,也不肯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如果世上真的有报应这回事,怕的也应该是他们。”
元希皱起了眉头,“你可是几乎把天底下的所有权贵都骂尽了。”
“至少,皇甫吕星的墓中仅有这支骨笛。皇甫吕星舍得将万贯家财散尽,清俭峻节,却终不肯让此笛落入凡夫俗子的手中,使其蒙尘,或是凭其为恶。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恨无知音的悲哀?一座空荡荡的坟茔,日月昏沉,白衣枯骨,只有一支短笛相伴,多寂寥啊…但也唯有这样的人,才真正配在百姓心里记上千年万年。”船夫望着远处,淡淡的说下去,“不过皇甫吕星都死了这么久了,这样的宝贝不该因为他的离世而永远埋葬。既然吕星笛被我带了出来,若是能交到一个同样心若净雪,不染尘俗的人手中,皇甫吕星泉下有知,恐怕反倒要感谢我吧。”
“可是…这到底是从墓中盗来的…”姜庭芝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出,“还…”
早把姜庭芝对这只骨笛的喜爱看在眼里,元希明白姜庭芝心有顾忌,赶紧拉住姜庭芝的衣袖,在姜庭芝耳边压低了声音,“姜大哥,他说的也没错。就算他不取,将来也总会有人取…既然已被他取出来了,你若不肯收下,今后难免流转于世,一旦落入小人匪类手中,必然与皇甫先生的遗志相违。如果由你来保管的话,怎么也比被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得到要好。如果你喜欢,就放心的和他换吧。”
姜庭芝讷讷点头,抬眼直直盯着船夫,“你…你可想清楚了,真的肯用它来换几颗小小的药丸?”
“啰哩啰嗦…应该问你自己想清楚了没有?想清楚的话,就快把东西给我吧。”船夫摊出了手掌,满嘴嘟嘟囔囔。
沉思了半刻,姜庭芝从衣襟深处掏出一只白玉瓶,瓶身捏在手里摸得快要发热,才缓缓地递了出去,“你,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真是像个娘儿们!”船夫一把将瓶子抓到手里,用手掂了掂,用耳朵听着药丸与玉瓶碰撞的声响,也没有揭开瓶封来看,大大咧咧的揣入了胸口,“好小子,但愿它在你手里还是和雪一样干净,不会让皇甫吕星气得爬起来,半夜敲你的脑袋!”
生平又何尝拥有过这样珍稀的宝贝,姜庭芝犹有几分怀疑地望着真切躺在掌中的短笛,生怕一动就会消失不见,怔怔的出了神。
眼前这个人的所言所行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殊不简单,哪里像是一个普通的船夫?云涯山庄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居然连一个船夫都如此的深不可测?
元希在一旁歪着脑袋,默然深思,终于忍不住开口,“前辈,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子,你又是什么人?你会对我说实话么?”船夫怪模怪样地咧嘴一笑,没等元希回答,他的目光瞥过天边泛着红光的晚霞,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好了,没时间再与你们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