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晟的眼圈更红了,想要劝她宽心养病,却在她坚持的目光之下,说不出任何话来,只得咬牙点头。
“还有赵家……陛下万勿加恩于赵家,子瑜子珏,毫无才干,尸位素餐,做个闲散的给事中已是恩赏了,保他们一家平安富贵足矣。我那伯父急功近利,刚愎自用,更是不可重用,臣妾去后,陛下可寻个错处夺权削爵,倒能保全我赵氏一脉,以免祸延家族,咳咳……”
赵华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华娘,别说了……”萧晟痛苦不已,他同赵华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师友。
结发数十载,后宫佳丽三千,唯有赵华仁德至善,不仅与他志同道合,更是一心一意为他谋划,从不为自家谋取私利,严格管束赵家众人,甚至屡次请求他对赵家削官去爵,便是在这个时候还不忘请他冷待赵家。
“华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保全赵氏子孙,重用鸿山一脉。”萧晟如起誓般说道。
他的话却让她打了个激灵,当年她的父亲赵齐被家族放逐,在鸿山隐居,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却使鸿山一脉名满天下,除了小师弟年纪尚小之外,另一个师弟文定年如今也是权势煊赫,身为大梁首辅却领兵在外抗击北蛮,她则是后宫之主,因为他们的缘故,鸿山先生赵齐被追尊为大儒,著作学说风靡一时,甚至得以陪祀孔庙。
因为父亲的关系,她虽未同赵氏家族脱离关系,但是与赵家的感情浅薄,那两个弟弟子瑜子珏是家族过继到父亲名下,同她本就疏远,对她而言,保全他们的性命,让父亲后继有人便足矣,他们是否飞黄腾达,日子过得如何,同她没有半点关系。
至于那个伯父,更是当年在家族中陷害父亲的元凶,这些年没少腆着脸同她拉关系,套近乎,她对他简直是深恶痛绝,如今她快死了,自然也不想让他今后好过。
但是鸿山一脉就不同了,文定年同她一块儿长大,小师弟是她父亲赵齐从难民堆里捡回来的,赵齐去世时,他年纪尚小,几乎可以说是她一手将他带大的,与他们的情分自然不同。
萧晟提到鸿山,就好比抓住了她的命门,即便是油尽灯枯之际,她也费尽全身精神,丝毫不敢懈怠,“皇上,鸿山一脉除去我之外,不过就只有两人,文定年如今在北方前线与北蛮交战,此役关乎我大梁今后百年江山,不可不慎,待北蛮平定之后,陛下便让他回鸿山养老去吧。”
“华娘这是何意?”萧晟似乎很不解。
他越是如此,赵华便越加小心应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鸿山一脉不过寥寥三人,蒙陛下看重,臣妾忝居后位,文定年暂领丞相之职,但陛下也切不可太过抬举鸿山,还须得让天下人知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让文定年回鸿山养老,便是陛下对他的恩赐,若他不肯回去,那便留不得了。”
萧晟猛地抬眼,“皇后,这是何意?鸿山先生是朕的岳父,你是朕的皇后,文相同我更如亲兄弟一般……”
“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是先父、文定年,还是臣妾,都是您的子民,您才是天下之主,鸿山一脉虽只得我们师兄弟三人,但始终牢记先父遗训,以匡扶社稷为己任,若是贪图财货权势,那便不是我鸿山门人,平定北蛮后,我大梁可太平近百年,文定年理当交出权柄,回鸿山教书育人,否则便是鸿山叛徒,陛下自不必怜惜。为帝者,谋的是天下,是万世,而非一城一池得失,心中所系者是万民,而非身边亲近之人。陛下当事事以大局为重,万勿耽于儿女之情。”赵华的声音冷酷,听在萧晟的耳中却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知我者,华娘也。”萧晟难掩激动,紧握住赵华的手。
这么多年,只有赵华所思所想都同他不谋而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若她去了,还有谁做他的良师诤友,偌大的天下,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同他说话的人了,他便真成了那孤寡之人。
看着萧晟的脸色,赵华心头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此时一旦松懈下来,便觉得全身力气被尽数抽走,身体累到极致,心里却说不出的平静舒坦。
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到头了。
“皇上,”赵华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却带着深情演好最后一出戏,“臣妾走后,只求陛下以龙体为重,加餐饭,勤添衣,亲贤臣,远小人,权归于陛下,政归于中书,必能一统天下,为万世明君……”
“华娘,华娘……”萧晟泪流满面,赵华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只有她知道他成为万世明君的理想,只有她肯始终如一地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无怨无悔地付出,就算他们并不曾有过夫妻之实,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赵华的脸色一寸一寸的灰败下去,呼吸越来越轻,今生的一幕一幕从眼前飞快地掠过,最后定格在青山绿水之间,那一日正好的阳光和那一袭青衫。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终于解脱了。
“皇后娘娘殡天了——”
丧钟敲响,后赵华薨于坤宁宫,梁太祖萧晟痛哭不止,罢朝三日,举国同悲,太祖亲拟谥号孝文至德庄敬皇后,史称庄敬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