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豆灯火下,陌离抬眼四顾,这小小门房犹如枯井,四壁萧然,破床之上竟连被褥也无,倒是那沽酒的葫芦在灯下发出油红色亮光。
见这番光景,陌离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深深哀伤。
他幼年失怙,与老周相识近十载,虽以兄弟相称,却在心底待这老周如父。
这父亲如今垂垂老矣,孑然不知归处,表面上戏谑忘忧,内心里却是何等苍凉寂寥?
生而为人,任你如何骄狂苟且,如何游戏高标,终是难逃那杳杳天道、昭昭常伦,不过造物之玩偶、情志之躯壳罢了。
心中感慨,不觉又多饮了几杯。
便在陌离恍恍惚惚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惨呼,那惨呼夹杂在林涛之中,若有如无,觅时便不知所踪。
尽力去听,竟不止一声,而是一片。分明处如根根钢钉穿肠入骨,飘渺处如潇潇夜雨寒意拢身,陌离酒意大减,不觉起身望那院深处行去。
天上月似蛾眉,时明时暗,那呼声却忽远忽近,林梢花底皆有余音,似将那小院包裹。陌离直奔耳房旁小门,那锁并无人动,后罩房中黑悄悄一点动静也无。
“这却奇怪了,这声音何处来?”
陌离搜寻一圈,回到门房,那老周已是歪倒在地。
陌离将他扶起,他却抬了抬眼:“又来了,这百鬼夜哭——我好端端在这,你却哭甚……不如来与我,与我饮酒。来——”
老周这一嘀咕,陌离猛想起这玄都山的一段传说。
“难道方才那惨呼之声竟是这玄都山下所镇恶鬼发出啼哭?这百鬼夜哭之事,不过传闻,而今看来却似是凿凿有据了。”
将老周安顿好,陌离又坐回小桌,放下耳畔那声,在心中盘算:
“那女子不在此处,又会在哪里?听胖子口气,那弃却是被三皇子带入宫去了,如何才能将他带至那易老怪处?也不知胖子与于儿姑娘那边如何了……”
被“咣当”一声惊醒时,却是一只胆大馋猫将那吃剩鱼尾叼了去。
东方泛出鱼肚白,老周在那破床上犹是鼾声如雷。
陌离笑笑,自怀中摸出些银两,悄悄塞入他囊中。踏着晨光,直奔孟诸码头而去。
大围日近,这孟诸一日胜过一日热闹。一大早,那搭船之人便排起了长龙。
“听闻今年彩头更胜往年,又多了好些船队。”
“可不。前日夺云试上那魁首,就是那叫土小四的,这番也要来打围,不正是奔着那彩头来的么。”
“今年这围,定然好看。我只早些过去,占个好位去。”
“哪轮得到你?早被人分了去,在那坐地起价呢。”
众人口中,皆是大围之事。
陌离便随口问了一句:“这位小哥,你方才说到那土小四,却是哪支队伍的。”
立时有好事的接过话去:“听闻是那三皇子嬴协的。别人都在这大泽中操练半个月了,他们家的船昨日才下水,也不知这皇子怎么想的,许是钱太多了吧。”众人皆哄笑了起来。
“又是那三皇子。不过兴许能在这大围上见到弃,与他说上些话。”
陌离花了些银两,在那元益丰看台上弄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他于这些喧闹之事原不是十分热衷,加之长年在外漂泊,还是第一次看这大围。
他来得略迟了些,待在台上坐定,那围已经开始了。
远远泽中一人遥遥领先,却是太子那盲奴。陌离定睛看得片刻,不禁发出“呀”的轻呼,这一声中既有惊讶,又有激动与不忍,眼中竟闪烁泪光。
眼见众人在水中乱成一团,又眼见那香卡另辟蹊径突围而出,再见弃施展手段后来居上,泽中局势一盏茶工夫竟然数度变化。
台上看客山呼海啸,台下锣鼓动地喧天。陌离不禁面露微笑,心中赞许:“怪不得众人如此狂热,这大围还真是有些看头。”
孰知此时异变突起,那怪鱼自水中冲出,台上众人瞬间失了方寸,山洪般往场外涌。
“不好!”陌离惊呼起身。他的位置离那通道甚近,还未来得及迈步,竟已被裹挟在汹涌人流中,足不沾地送至场外,摔在一坑烂泥之中。
爬起身来回头看时,“轰隆隆”一声那台不知何故竟已坍塌,耳畔但闻哭爹喊娘之声。
接着便有那拖着残肢断腿摸爬嘶吼着往外挣扎的第二股人流,又将他莫名其妙推出了半里地。
他抱住一棵大树,这才躲过人流践踏,却发现屁股真的转了筋。
待人声终于寂静、那腿也能活动时,跌跌撞撞再回到大泽,便只见冷风卷起一地恶臭血腥,无数野狗乌雀残尸堆中狺狺争食,活人一个也无,只剩一泽血水,上面浮着白花花一团数十丈大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