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在我头上随手捻了一个口诀,我便迈开一步,直挺挺地抬脚走进水里。
风吹花落,耳边似听她叹息一声,轻言细语道:“脱去衣物。”
我便不由自主手脚并用地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先是白色襦裙,再是桃红色底裙,顺手将两只绣鞋也一并扔了出去。她站在岸上问我:“脱干净没有?”
我光着身子答道:“脱干净了。”
她“嗯”了一声道:“你放心,我虽在你身后,却丝毫看不见你在情劫里的一举一动,所以你大可不必有任何顾虑,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听见没有?”
我点头称是,就听她再道:“叫你脱去衣物,是要你更加能看清你自个的心意,现在先闭上眼睛,你此刻心里想着谁,等你睁开眼睛时便可看见谁,你若想的是一头骡子,你睁开眼睛时看见的便是一头骡子,所以须得给我认真想,不要胡思乱想才好。我数到十,你睁开眼睛,等你看见这人,你便走到他近前抱住他,与他云雨一番,如此这个男人即便出了情劫,也必会死心塌地待你,同样,你也会就此将前情往事统统忘掉,从此――”
我打断她道:“我不大会呼云唤雨。”
她一时语结,半天才没好气地道:“不会呼云唤雨也无妨,你睁开眼睛看见谁,便走过去抱住他,先将你自个的舌头伸进他嘴里,接下来,他自然会帮你呼云唤雨。”
我松了口气,依言将眼睛闭上,心里盘桓来盘桓去,在想到底该想谁。不想人一紧张,就越容易出错,我最先想到的,竟然是‘骡子’二字,才一想,便用力将头一摇,定一定神之后,开始细想。其次再想,他既然已经有了帝后人选,我待要如何,苦思冥想了半日,忽然头脑中似被人用法力点拨过一般,灵光陡现,这才想到若是为我自个的终身考虑,眼前太白金星的孙子李下无论家世样貌品性倒不失为一个合适的人选,这样一想,顿时心如鼓擂,就听玄女一声声数道:“十九八七……三二一,好,睁开眼睛,此刻你看见了谁?”
我依旧紧闭两眼,照直走过去,伸手先将眼前人摸了摸,果然是李下的身高和脸模。心道这情劫倒也不像玄女说得那般灵验,我方才明明先后想了骡子、冥帝帝尊与李下,偏偏被我想出来的却只有李下一个。我便先睁开一只左眼,果真是李下无疑,我情知覆水难收,百般不情愿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走近他些,一脸悲哉地仰头请问他道:“我不大习惯与人亲嘴,你若愿意,我们化繁为简,直接呼云唤雨可好?”
我才讲完,只觉一阵疾风扫过,眼前一个人影一闪,似有什么物什被人从水中拖了扔出去。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激起千层巨浪,我脚下一滑一头冲进他怀里,才入怀,身上就被人用袍衫严丝合缝地裹住。我当即将眼一睁,只见他阴沉着一张俊脸,用白色手帕掩住口鼻,一连咳嗽了数声,目光如炬如电一般低头瞪着我。
我先抬眼看了看他,要在往日,我定会拉过他的手来看一看锦帕上有没有血丝,虽说我只是做梦梦见他咳血,可不知为何,我总是不放心,每次总归要亲眼看一下才放心。不过,今时已不同于往日(这也是我家下人说书时常说的一句套话),再说他贵为帝尊,法力无边,与天地齐寿,除了伤风咳嗽,想必不会真有什么咳血之症。这样想,心里略觉宽慰了些,装作低眉顺眼地听他训斥道:“你与李下并无婚约,即便有婚约,一个女孩儿家尚未出阁,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
体,随便与人行云雨之事,你爹娘就是这样教你的?”
我听他这样一讲,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裹着的衣服,心里暗自奇怪我是何时将衣服脱成这样,怎么我自个倒忘得一干二净,再一想,猛然想起方才下水前玄女曾在我头上捻过一个口诀,这就是了。当众脱
衣服固然是我不对,可眼下我尚有比当众赤身裸
体更要紧的一件烦心事要烦,于是充耳不闻地再用眼风偷偷往两边张望了一下,一颗心只差提到嗓子眼。
他嗤笑了一声,淡淡道:“沉鱼这是在看什么?”
我心里正着急,也不瞒他:“我在看骡子,”
说到此处,脸上不免又红了红,一边左顾右盼,一边不时瞄着他的脸色,“我刚刚在这情劫里先后想了骡子、帝尊老人家和李下,所以先出来的是李下,然后是帝尊老人家您,下,下面……怕是会出来一头骡子。”
我的意思是,叫一头骡子对我死心塌地,传出去毕竟不大好听,若是再传到我娘耳朵里,只怕又会狠狠揍我一顿,再连饿我几天。我才说完,他越发脸色铁青,用手中的白色锦帕掩住口鼻,似也被我气到,又一连低咳了数声,闷声道:“愚不可及的蠢物。”
若是换做其他人这样说我,我肯定要同他摆脸,不过他贵为天地至尊,我总不好同他回嘴,再者我听他这样咳,心里终归有些难过,也就不与他多计较,绞了绞衣带,顿了又顿,学着我爹日常和我说话的口气,仰脸甚是同情地望着他道:“现在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虽说这天庭中四季如春,但想必早晚还是会凉,帝尊老人家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落花似雪,说完这句,我鼻头又一酸,眼泪一时没忍住,骨碌碌滚出眼眶,我忙转过身,用袖口去擦。他便一笑,侧过脸去,半晌无语。
一个时辰后,我坐在一朵筋斗云上徐徐往下走,李下离我几步,站在筋斗云的边角,一手持剑,双臂合抱在胸前。我和他容身的筋斗云旁边,还另有一朵筋斗云,上面站着一位黑衣冥将,说是护送我与李下下天庭。今日之事,他说他会发落玄女,还会取了李下在情劫之中的记忆,让我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话虽这样讲,我总觉得李下自从离开幽冥殿之后,表情就不大自然。走到中途,我因为心虚,一共抬眼瞄了李下三次,咳嗽了两声,每回,李下都目不斜视,对我视而不见甚至听而不闻,这越发让我起疑。心里盘桓了又盘桓,虽说我一个女孩儿家当众赤身裸
体确实于男女大防不合,但我往冥帝帝尊身上扔了一只旧鞋这件事事关我和休与山沉家的名声,更为紧要,无论如何须得问个明白。这样一想,脸上便红了红,神色略显扭捏地试探他道:“我听你向冥帝帝尊提到王母娘娘,不知是何事啊?”
他果然看了我一眼,我登时心咚咚跳,仰脸朝他呵呵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再暗示他道:“我一直在紫霄宫外等你,听见你提到王母娘娘,却听不大清。”
他当即脸色一凛,将手中的剑柄用力握了握,照旧目不斜视地对着正前方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只是一些小事,不值一提。”
话锋一转,反问我道:“方才走时,我远远看见冥帝帝尊似对你说了什么,可有何事?”
我冷不防被他这样一问,脸上越发红了红,脑子转了又转,实在想不到什么好托词,眼角便往旁边那朵筋斗云上的黑衣冥将瞄了瞄,小声扯了个谎道:“也没什么事,帝尊老人家特意夸了我几句,说我大,大智若愚。”
方才他领我去见李下时,确实与我说了几句话,起因是我突然想起个事,便仍旧将两手袖在前面,一路走,脸上佯作不经意间问起道:“我被绑在三省山狮虎洞七七四十九日,前面十天帝尊隐居的那几间茅屋是在哪里啊?”
走了几步又再客气地问:“后面十天帝尊独自买酒喝的那家酒肆也十分好,不知叫什么名字?”
我的意思是,先把地址和名字问来,这样等我哪日在休与山上呆腻了,想去哪里转转,也好多几个备选之地(当时,我并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即便见不到他人,便是到他去过的地方走一遭也是高兴的)。不料,他却一口否认,还将我教训了一顿,大抵意思不外是说我与何人学的这些胡言乱语。我见他大步朝前走去,前面月台上已远远看见李下的身影,这一路似比玄女领我来时短了许多,心里便有些舍不得与他这么早分别,一着急,眼泪只差夺眶而出,又被我再咽了回去,仰头在后面喊他道:“帝尊再好好想一想,你当时手里拿了一个纸糊的白灯笼,走出柴门将灯笼挂在门檐下,门上还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下联是桃花依旧什么春风。”
当时画纸翻得太快,我是后来才在一本凡人写的诗集里面看见这首情诗,才知道下联应该是“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句。他闻言止步,转身哭笑不得地向我斥道:“这等艳俗的词句,我会写了贴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