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转过视线向我命道:“先去补衣裳,补好衣裳再吃饭。”
陵阳顿时面露喜色,我脸上一红,他用这样严肃的口气同我讲话,又当众指派我干活,着实让我十分没面子。陵阳之所以这样得意,无非是她年纪比不过我,叫我一声姐姐觉得气不服,现在听闻我只是个下人,而她好歹还是莫颜的徒弟,身份上我却比不过她。
走到门口,我又回头望了望,只见那个穿一身粉色衣裳的女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上系了一件一看便知是用上好面料缝制的围裙,手里端了一盘刚做好的点心,正冒着热气,走到他近前上菜。他一笑,似乎说了什么,那女子头越发低了一些,看她那副神情,与我二姐故意背着人偷偷照镜子时的表情有些相类,只是比我二姐笑得更好看一些,他见了,便大笑起来。出门左转即是一个不大的半山湖,湖边有一个亭子,很是僻静。
不知为何,我却有些悲伤,以至等我坐在湖边补衣裳时,心里还在想着她脸上的笑容,又想到陵阳洋洋自得的表情,一边埋头借着月光穿针引线,一边又对着水中的影子发会呆。月娘渐渐西沉,肚子不禁有些饿,我这人最不经饿,用手摸摸肚子,用劲再按了按,还是疼得不行,再一按,竟疼得倒抽了一口气,趴在扶栏上哼了两声。
忽然又觉出不对,底裙里面涌出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我满脸通红,忍痛朝左右望了望,亏得是夜深人静,不然叫人知道我一个女孩儿不过饿了一顿便肚子疼到失禁,竟尿在自个身上,那还不羞死。可是又不像是尿,闻着有些淡淡的血腥气,我用手一摸身下的白色襦裙,满头是汗地借着月色再一瞧,手上竟全是鲜红的血渍。
我又惊又怕,以前在休与山上,娘亲时不时便要饿我几顿,按说我不该这么不经饿,再一想,想必还是掉进即翼泽时刚好赶上刘亥和敖玉恶斗,他二人法术如此高强,我当时离他们最近,想是不知不觉中了什么道,自个却不察觉,这会一饿便发作了。正疼得不行,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近,待再走近些,矮下身形,单膝着地蹲在我边上,长指抚上我汗涔涔的脸侧,淡淡道:“沉鱼怎么了?”
我认出是他,脑中一转,强忍着腹痛将染满了血的小手给他看,一脸悲哉的表情,咬牙道:“只因沉鱼饿着肚子为帝尊补衣裳,不想饿到血流不止,还求帝尊定要救一救沉鱼。”
他一时却未接腔,侧过脸去,似笑了一下道:“久闻公孙一丈教女有方,如今看来,确实不枉虚名。”
公孙一丈是我娘的名字,在休与山上也只有我爹气急时才会偶尔叫一回两回,平日大家都叫她公孙大娘,可见他身为天地至尊之一,竟然连我娘的名字都知道,真真是无所不知,这样想,我忍痛望着他的眼神又增加了十二分的崇敬。他沉吟片刻,又笑了笑,才道:“怕不是饿的缘故,你是不是喝过即翼泽的水?”
我点点头,我当初掉进即翼泽时,确实不小心喝过一口,后来被敖玉的弟弟一脚踩进水里,又连呛了几口。他见我点头,略皱了下眉,接道:“七七四十九万年前,有牛头马面的鬼卒在即翼泽兴风作浪,后被人斩杀,死前吓得屁滚尿流,均尽数流入泽中,自此,人只要喝过即翼泽的水,便会落下血流不止的毛病。”
我听闻自个竟喝进了什么鬼卒的屎尿,顿时恶心想吐,顾不得吐,急道:“可不可以根治?”
他再抚一抚我的脸颊,正色道:“此病,连我和玉帝也束手无策,实是不治之症。不过,沉鱼倒也不用怕,这血疾除了麻烦些,每月不过三五日便自行痊愈,却也无碍。”
我这人一向最怕麻烦,一想到日后时不时便要肚子疼到血流不止,顿时十分灰心,这样一想,腹中越发绞痛得厉害,两手按着肚子伏在栏杆上生闷气,心里正埋怨花豹精,就听他轻声笑道:“这病最受不得凉,沉鱼若要好得快些,恐怕不能再日日脱了衣服睡觉了。”
言毕,身子一轻,已被他伸手纳入怀中,才入怀,只觉他臂弯中的暖意果真让我这腹痛减轻了许多,当下一头一脸的冷汗,仰头望着他,觉得他提醒得甚是。
因见他笑得这样亲切,全然没有方才在人前那般严厉,想来他虽贵为帝尊,身份第一等的尊贵,却也和我娘一样是个时冷时热的性子,这种人通常十分难处,便瞅准机会揣摩他的喜好道:“我以前听人讲冥帝帝尊老人家性子古怪,他的幽冥殿最是一等一的难进,规矩最多最严,从来只管往外放人不见招人――”
话未说完,原本好好的月色一下叫乌云遮住,一阵天摇地动,云层中数道闪电顷刻间似朝我劈下来。他不动声色地低头望着我,我这时又陡然将话锋一转,一脸郑重地接道:“如今看,这些人定是没有亲眼见过帝尊,不知道帝尊为人这么乐善好施和气大度,帝尊若收我为徒,正好叫这些人看看。”
我对他收我为徒这件事,原本也有些畏难情绪,不过,自打看了他为我画的小像后,我心里稍微有些转圜,便想乘此机会稍稍探一下他的口风。他抬眼看了一眼天色,那些雷公电母这才安生,水中波澜乍止,遮住月娘的黑云随即散去,却见他淡然笑道:“三界中,这二十八万年来,还没有人敢这样同我讲话。”
我一时揣摩不透他说这句话到底是何用意,斟酌又斟酌,顿时悟过来,他这样讲十之八
九是不高兴,刚刚那阵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直朝我劈来,正是应了他心内的愠怒。湖上原就风大,他鬓边有几缕发丝随风轻拂过眉眼,越发显得俊美,他敛了笑意,微微倾下身,我眼前竟显出阎君在沮洳山上被黑衣冥将轻易取了性命的一幕,登时心如鼓擂,身上便一紧,底裙里面又涌出一股湿漉漉的热血。我抿紧嘴巴,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人虽在他怀内一动不动,脑子却转个不停。
就听他语气平常地道:“厨房想必还有些剩菜,就是不知道沉鱼还能不能走路,去迟了,怕连剩菜也叫他们倒了。”
我想想也是,只好忍痛下地,洗净了手,跟在他身后,小步小步地将两腿夹紧在地上挪步。待走到房前的月台,却见半空中悬着一枚圆球一样的夜明珠,和天上的月娘一齐将这处风凉之处照得雪亮。莫颜等人已候在台阶下,他不过挥一下衣袖示意他们起身,随后,他与莫颜在一方石桌上下棋,他坐着下,莫颜只敢站着下,旁边几级石阶底下,陵阳盘膝坐在一棵花树下吹笛子,只甚为不屑地瞧了瞧我。我见边上还摆了一个小小的条案,上面空空如也,着粉色衣裳的女子手捧一食盒,远远朝我走过来,食盒内四样碗碟,一面走,一面朝我盈盈一笑。我心知是为我留的饭,便垂着头走到条案前等着,她弯腰将碗碟摆放好,道:“沉姑娘怕是饿坏了吧。”
我含含糊糊地“嗯”
了一声,将头再低了低,并将仍有些血腥气的小手袖在背后,故意拣了个光影照不见的地方站着。这四样碗碟却十分小,我勉强吃到三分饱,正意犹未尽,不想她又道:“霁月看沉姑娘衣裳脏了。”
说到这一句,她倒吞吞吐吐起来,一边瞧一瞧我,脸上红了红,又轻声道:“不知……沉姑娘可是身上不适?若不嫌弃,我去拿一件陵阳的新衣裳给沉姑娘先换上如何?”
她虽故意压低声音,但通常越是这样,别人越是要偷听,她刚问完,正下棋的莫颜和吹笛子的陵阳果真一齐转身看向我,我抬头“呵呵”
干笑了两声,道:“不碍不碍,我自打出娘胎便有这毛病,这血流个三五日便好,倒也不碍事。”
他闻言一笑,似看了我一眼,将手中执的子落下,其余人则一脸古怪,似信非信地瞪着我。
换好衣裳出来,陵阳还在吹笛子,我听了甚是枯燥,风一吹,身上果然不比往日,只觉一阵寒意。大约流了许多血,体力有些不支,便拿手托着下巴,屈膝坐在一处打瞌睡,昏昏沉沉中似听见霁月小声道:“月色这样好,帝尊与师傅下棋,霁月斗胆……想为帝尊舞一曲助兴可好?”
我睁开一些眼皮,见他一边布棋,头也不回地淡淡笑道:“也好。”
不一会,我隐约觉得眼前飞过一道一道的影子,好像天上下起雪来一样,我将眼皮再睁大一些,却不是下雪,上下左右翻飞的竟是霁月的衣袖和裙摆。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假装瞧不见陵阳投来的眼光,坐正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
只见她一面飞舞,一面朝他回眸一笑,身上的粉色裙裳好像绽开的花瓣一般,我望望她,再望望正下棋的他,刚刚在湖边,我原本心里对是否还要再拜他为师这件事是打了退堂鼓的,可一见她舞得这样好看,小手便不自觉捏了个口诀,变出针和线来。
那日,我实际困得眼皮直打架,却鬼使神差坐在凉风里一本正经地缝补衣裳,脸颊火烧一样,眼睛不好总回头看,耳朵一直竖着,就听身后莫颜语带哽咽道:“身量和发髻虽说有几分相似,但天下女孩儿大抵如此,心性和样貌也完全不像――”
我有些好奇地回头,见他眼也不抬地哂笑了下道:“既如此,你哭什么?”
莫颜跪在地上,用手抹一把脸:“莫颜服侍帝尊多年,许是老了,心力不比从前,一见这幅画面,便想起当日,头脑中便只有四个字,一梦浮生。帝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