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景旭来了。
一进门,筱柔便闻到他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
“你喝醉了?”筱柔急忙吩咐槿娥去做醒酒汤。
“没有,我没醉。”景旭脚步有些虚浮,但神志却很清醒,在案前坐了下来,说:“我口渴,讨杯茶喝。”
思琴赶紧上茶,景旭端起茶盅一饮而尽,道:“再来一杯。”
柔见他剑眉深蹙,似乎心情不大好,却又不敢多问。
槿娥很快端来醒酒汤,景旭也不推拒,乖乖喝了。随后一摆手,示意思琴和槿娥退下。
“筱柔!”景旭一把拉筱柔进怀,紧紧搂住。
景旭是谦谦君子,从来对筱柔都是敬重有加,自始至终不越雷池半步。
柔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激动,不觉吃了一惊,使力挣脱出他怀抱,红着脸道:“你醉了。”
景旭并不甘心,逼近一步又抱住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筱柔,我带你走好吗?我们离开这里。”
“私奔?”这二个字眼突然自脑海中冒出来,筱柔吓了一大跳,抬眼看去,只见景旭一双晶亮如星的眸子竟渐渐蒙上一层雾气。
他流泪了,他哭了,今日的他究竟怎么了?
“两情相悦却不能长相厮守,这样很不公平,我不能容忍。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居,做一对平凡夫妻,好么?”
好啊,当然好!可是,皇帝能答应么,太后能答应么,世俗能答应么?
柔犹豫了。
“你醉了吧,是在说酒话吧?”
“没有,我说过我没喝醉,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样的日子是一种煎熬,是一种折磨,难道你不觉得么?”景旭语声哽咽。
柔呆住了。
情难自已,筱柔也湿了眼眶。
默然半晌,自袖中摸出一物,那是一把小巧精致的玉梳,质地上乘,触手生温,是景旭送给她十六岁的生辰贺礼。她十分喜欢,贴身带着,时常把玩。
此刻筱柔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羊脂白玉衬着白里透粉的手掌,恰如二件稀世珍品,惹人爱怜。
“想起你的时候,我便看看它。”筱柔声音极轻,“也就心满意足了。”
被爱的幸福与不能相守的痛苦交互纠缠,噬咬着景旭的心。
然而,他们却生生错过了!错过了杨柳飘风的春,错过了枫叶瑟索的秋!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难道,他们真要等到来生?
“不――”他大喊出声,珠泪滚滚,“我不要等来生,我现在就要带你走!”一把拉住筱柔的手就要往外跑。
“皇兄这是要带朕的贤妃去哪里呀?”清清冷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哗”一下,房门大开,晌午的阳光映着景昊修长的身形,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酒醒了大半,景旭呆愣住,右手兀自握着筱柔的柔荑。
纸难包火,世上无不透风的墙,这一天还是来了!
柔触到景昊阴鸷的目光,像被火灼痛了一般,急忙自景旭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再看景昊身后,赫然便是昭仪墨子妍,这浅薄的女人眼中流露的居然是捉奸拿赃的得意。
她始终不肯放过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
景昊默不作声,只拿一双眼睛注视景旭,目光复杂。景旭面色苍白,怔怔瞧着自己这位皇上兄弟。
兄弟二人对视良久,良久,气氛暧昧而又紧张。
柔心下忐忑,紧紧盯着景旭。既担心皇帝降罪于他,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期盼。
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景旭终于双膝跪倒,以头触地,艰难地开了口:“皇上――”
“什么都不必说了!”景昊淡然打断他,“祖制不可废,皇家颜面更不能不保!”
景旭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只听景昊又道:“东南蛮夷小国如今又蠢蠢欲动,侵扰天朝边境。朕将那里的封地赐给你,同时许你十万精兵。太后对你疼爱有加,你也应当效忠朝廷,替朕分忧!”
“臣领旨!”声音颤抖,景旭三拜九叩。
柔只感头脑里轰然一声响,泪水立时模糊了双眼。
景昊冷冷地道:“局势堪忧,皇兄明日即刻启程!”
景旭缓缓站起,行到门口,停步转身,深深瞧了筱柔一眼,旋即断然离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柔面白如纸,手心里那把玉梳被她攥得紧紧的,硌得骨头生疼亦是浑然不觉。
景昊没对她说什么,但那杀人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刺骨的寒意似要将她撕成碎片。
最终,景昊带着子妍一言不发地走了。
然而,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更加猛烈的暴风骤雨。
大卫庆丰十年三月,平阳王景旭授南征大元帅印,领兵十万出征。
“蛮夷小国,不足为惧。皇上可曾想过朝廷大半兵力都放在北面抵御天狼,如今再放出去十万,京城守卫空虚,只怕外忧未平,又生内患啊。”朝中一些老臣极力规劝景昊,肖太后也是这么认为。
但景昊铁了心,一意孤行,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草木争春,群芳吐蕊,燕子呢喃,莺声婉转。
这番生机盎然的景致却给离人平添一种别样愁绪。
隐隐的青山,迢迢的春水,此去征程遥遥,相见无期,如何不令人痛断肝肠?
柔托思琴槿娥想法子弄来二套太监服饰,带着思琴一早出来,悄悄混出了宫。找个僻静的客栈又换上平民女子的服装,直奔城南。
来到南门,景旭的大军已经出了城。筱柔心急如焚,噔噔噔一口气攀上城楼。
极目望去,大军蜿蜒南行,一眼看不到尽头。但见人头攒动,景旭的身影早已没入人群,大概早已走远了吧?
心倏然被掏空,只剩下个躯壳;泪无声地滑落,情从此失了寄托。
年年陌上生春草,日日楼中到斜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行途许多长。
那一程一程的山,那一程一程的水,带走了他的人,亦带走了她的心。从今后,空留余恨,相思磨人。
像是感应到什么,胯下骏马一声萧萧长鸣,忽然停步不前。景旭无意间回首,只见远处城楼上有个纤小人影,虽看不清面目,但身影极其熟悉。
景旭心下大震,凝目远眺,泪水却模糊了视线。
一阵劲风拂过,杨花漫天飞舞,子规声声啼血。
耳畔隐隐飘来那支曲子: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身后脚步声响,筱柔攥紧了手心里的玉梳,倏然转头。
一身玄色锦衣,束发缎带迎风飘飞,满脸怒气的君王就站在那里,俊美如斯,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擅自出宫,该当何罪?而况又是戴罪之身!”景昊眼里怒火熊熊。
柔急忙跪地:“臣妾罪该万死!”
“你找死,朕不妨就成全你!”景昊咬牙切齿,双目血红。
柔心里害怕,低了头不敢多看。
下巴一阵剧痛,景昊伸手攫住了她,似要将她下颌骨生生捏碎,筱柔被迫抬起头。
眼前是景昊放大的俊脸,他吐气如兰,温暖润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筱柔不由得闭了闭眼。
“难舍难分是么?”景昊几乎是附在她耳边低语,“贱人!”突然猛力一推,筱柔向后跌坐在地。
“不!”筱柔连连摇头,泪落如雨,“不是这样的。”
五月的天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晌午还是暖阳高照,一转眼乌云滚滚,天色立时暗了下来。
云层愈来愈厚,低得似乎就压在屋顶,压在人的心上,教人喘不过气儿。
“哗啦”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就像一条狰狞扭动的火蛇,似要将这黑沉沉的天幕生生撕裂开来。
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路上行人四散奔跑,还没找到避雨处,便都被淋成落汤鸡。
望仙亭里,一个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只见他剑眉深蹙,怔怔地瞧着亭外大雨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内侍小武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该回宫了。”
景昊倏然转过身来,一双流光潋滟的星眸醉意醺然,拔步便走。
小武紧紧跟随为他打伞,见他直奔东北角冷宫方向,心下骇然,又不敢多嘴。
槿娥来开的宫门,一眼见到皇帝,她吓得一哆嗦,赶紧跪倒。景昊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径往里闯。
进到里间,筱柔正与思琴说话,一见景昊闯进来,都白了脸。
“出去!”景昊冷冷地吩咐思琴。思琴哪敢怠慢,快步出去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了筱柔与景昊二人,筱柔见他面色不善,心里一凛,凝神戒备。
景昊一张口,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筱柔娥眉微蹙,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