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端砚还是陪着筱柔,多饮些茶水吧!”我接过面前的茶盏,握在手里,并不急着喝下去:“醇酒虽妙,毕竟伤身。还是茶水好,不那么浓烈酣畅,却叫人时刻清醒!”不自觉地,我的口气,愈发僵硬。
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他想要的,我终究给不了。那么,不妨清醒地面对。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炉中的火,渐渐地,不那么明亮,他的脸庞便隐在了周遭的晦暗里。
远处,素弦悄悄走过来,大约是想要添些炭火。被我抬手阻止。
晚风徐徐吹来,拂在身上,微微有些寒意。
“筱柔,筱柔啊……”片刻之后,端砚唤着我的名字,低低苦笑:“你终究还是,不愿陪着我醉一场罢了!”
“筱柔是一直管着自己的心呢,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突然有些心酸。
这样子的端砚,半是落寞,半是忧伤,连那一向好看的眉眼,此刻也尽数笼在阴郁之中。叫人看得心头顿生不忍。
“没有心,不是很好么?”我强自低笑,想到,当日他在凤仪阁的那一番言论,此刻倒是颇有些感触了:“如果,一直不能顺心,那便连心也不要了吧!至少,是不会难过了!”我说给他听,也是告诉自己。
他随意地笑笑,不置可否。
“那么告诉我,筱柔现在,是真的不难过了么?”
只这一句,便突兀地将我堵在那里,再不得喘息。
现在,我便不难过了?
不是的。自二哥离开之后,我明显地笑得少了。日子渐渐煎熬起来,几乎成了一个梦魇。只有我自己知道,需要付出多大的气力,才能硬撑着,让自己保持站立。
时间如水般流过,再尖锐的痛也被打磨得钝重,成为一些模糊黯淡的印,浅浅的,却不会消逝。
两个人,又默默坐了一会儿,话却是不再多说了。
我的酒意,慢慢上来,脑子便渐渐迷糊。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躺在了稼轩自己熟悉的榻上。
这个冬天,在不经意间渐行渐远。
迎面而来的早春,依然带着少许风雪的凄清,和风拂袖,竟带起一阵寒意,一点点侵进身子。
严冬已过,真正的困境这才开始。
战争,洪涝,瘟疫。
接连的天灾人祸,已经掏空了这个国家,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刻,若是没有及时的供给,很有可能引起不小的*。
这,正是我最怕见到的。
赈灾,已经托赖了端砚的帮扶,这次,我是决计不想再亏欠他的。何况,自那次把酒之后,我已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见到他。如此,也好。总好过时时面对他,秋水含情,似睇而如盼的双眼。
紧紧抱着手里的澈儿,于高堂之上接受众人朝拜。
只是,没有一次,让我这般如坐针毡。
下黑压压地立着一群人,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斟酌地开口。
“西北军,镇南军,朝廷已是拖欠军饷多日,再无供给,恐有不妥!”
“眼下,流民北上,虽已过了严冬,到底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若是久无粮食赈济,怕伤了民心!”
“官员饷银拖欠已有时日,实在应当尽早解决!”
“南方疫情已得到控制,只是,前次配置草药已然告罄,为防有变,还应及早储备!”
纵然措辞再小心翼翼,最终的意思,也只有一个:朝廷应当保证各方供给,再拖沓不得!
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宫砖之上,云髻峨嵯,形容纤细,茕茕而现。
此时此地,众人的目光都汇集于我一身。那么热切,又那么遥远,却再无人挡在我面前,张开双臂庇护于我左右。
怀里的澈儿,大约也感染到这种气氛,不适地扭了扭身子,撇着嘴就快哭出来,却在我的瞪视下,不得不生生忍住。
“怎么,人人都问朝廷要解决,要办法,你们就不会动动脑子么?”迎着众人目光,我微微扬起脸庞,冷然问出声。不是刻意要为难他们,只是,这般出了事,只会向朝廷依赖求助的做法,也实在应当改改。否则,我和澈儿,即使再勤政,也总会有倒下的一天。
满堂朱衣紫袍,众人寂然无声。
我冷冷一笑,转而看向一旁的内监。
一道谕旨下来,满朝哗然。
因为,我以皇帝的名义,着吏部以时事策论,重新审核官员任用,择优升录。而题目,正是今日朝中所议之项。
散朝之后,左相主动留了下来。
我想,他必是有话要说的,微微抬手遣退了内侍。偌大的乾元殿,便只剩了我们两个。
赐了座,他并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接过素弦递上的茶水,闲闲地喝着。
“左相……”我只好低声唤他:“是不是,筱柔今日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看向我,微微笑着,放下茶盏,目光柔和而诚恳:“于政事之上,筱柔的确长进极快,”语气中的几分嘉许之意,让我颇有些意外。左相为人素来勤谨,自我监政以来,他对我的诸番教导,严格而认真,从不曾轻易夸赞,所以,今日得他这一番赞语,我确是受宠若惊的。
我斟酌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以表示自己的谦逊,他又是接下去说:“尤其今日之事,虽不甚妥帖,倒也算是急中生智了……”
不算妥帖……
心里稍稍黯淡了一些,本来这个借机审核的主意,我一直很是自得呢,原来,还是不够的。
“有何不妥,还希望左相不吝赐教筱柔?”我认真地看着他,倒是真的谦逊了。
左相端起几案上的茶盏,小小呷着,嘴角忍不住上翘:“筱柔,到底还是年轻啊……”顿了一会儿,他继续:“吏治不是不该整顿,只是,你得注意时机,眼下看来,你是操之过急了一些……”
我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杯子,缓缓替他续满:“左相以为,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
左相沉思片刻,将杯子接过,置于案上。
“至少不是现在,眼下朝中已是,困境重重,人心惶惶,确实是宜静不宜动。不如,等到此间事情处理完之后……”
“可是……”军饷,官饷,赈银,药费,莫不棘手,若真要一桩桩处理起来,只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可是,眼下的一桩桩一件件,筱柔还是得依靠他们去做的吧!既然如此,何妨先静观其变!”
我沮丧地坐回去。我承认,左相说的,都有道理,只是,这般烈火烹油似地煎熬,已经让人心浮气躁了。
“筱柔莫急,今日老夫前来,原是为了两件事,”小口呷着茶水,左相缓缓地说:“这第一件,便是替你分忧,解决眼下的困境了……”
“什么?”我惊讶得一下子自椅子上弹跳起来,说不出的惊讶。再三思虑一番,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朝中诸事繁杂,其实,所缺的却极为简单。就是银子!这样简单的银子,偏偏国库是没有的。左相说,他能解决眼下困境,除非……
“不行……”本来已经拒绝了那个人,这会儿,拐了个弯,还是要欠他人情,我是怎么都不能接受的。
“丫头,你先得弄明白原委,再说决定……”左相低低一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是像极了他的儿子。真不愧是父子!
“不是端砚?”我狐疑起来。
“怎么,筱柔对犬子这般有意见?那老夫这第二桩事,便有些无法启口了。”左相缓缓说着,神色却是反常地认真了。
我微微愣了一下。这第二桩,莫非和端砚有关?
“罢了,先谈正事吧。”他肃了面色,扭头问我:“筱柔,你可曾听说过长安陆家?”
“长安官半陆?”我犹疑地开口,有一丝惊讶,又夹杂了丝丝兴奋。当年的陆家,文臣武将,权倾朝野,国人无不仰视赞叹,一旦落寞,当年滔天的权势,便随之跌落尘埃,再无人提及。从此,成了一个说不得的禁忌。
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再次提起那个煊赫一时的门庭,并且,还是在乾元殿,由当朝左相提起。我不由得添了几分激动,这,大约便是血缘吧!
“是啊,长安官半陆……”他径自低低重复,声音无限轻柔,似包含了无法道明的情愫:“当年的盛况,此生是再不得见了。”又是惋惜,又是遗憾。
我大为不解。
当年,自我外公病逝之后,父皇便立刻提拔了左右相,逐步瓦解了陆家在朝中的势力。可以说,陆氏失势之后,左相便是最大的受益者。那么,此刻,他的轻叹惆怅,又是为哪般呢?
“此次,能够为朝中解围的,正是那陆家……”他又说。
陆家。
自陆相逝世以后,独子陆遥晖,我的舅舅,随即被罢了兵权,只在朝中落了个闲职。半年后,他便辞官归隐,携了家小离开长安,从此便不知去向。
此刻,左相告诉我,能助我的,就是这陆家。
难道……我不敢去想。
似看出我心中所想,左相微微笑了:“个中原委,着实曲折,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陆家自离开长安之后,便绝迹于天朝。这几年,我也是经过多方打探,才得知,他们是去了关外的朔城,北境以北……”
陆家,竟然还在!
“去了关外朔城,北境以北……”我恍惚地重复着,辨不清是惊是喜。消息来得太突然!像是惊雷,平地而起,骤然将人炸懵了。
“若是筱柔出面,陆家实在没有理由不帮。此事干系重大,老夫按理是得亲自前往,只是,朝中毕竟也需要人,”左相叙叙交待着,神色从容。即便不能前往,我猜,定已做好了安排。
“犬子,虽然惫懒了一些,行事却颇有见识。具体地址,老夫已经交给了他。便让他,代老夫,陪着筱柔走这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