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旧地重游,自是无限感慨。
眼前是荒草遍布,人迹罕至,远处有雪山连绵,黄沙千里。寂静而萧瑟。虽说这才入秋没多久,北境比之京城,却已经添上了几许寒意。
最后一丝天光渐至敛去,暮色倾斜而下,瞬间覆盖万物。不一会儿,如钩新月跃然而上,洒下清泠泠的银色光泽。
众人纷纷驻马下车,进入驿站。
驿站平素都有专人打理,只是,毕竟久无人居,处处透着清冷。赶路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在屋子里歇下来,倒突然觉得阵阵寒气倾袭而来,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殿下,永安长公主于前厅备了酒宴,答谢众送亲使,特遣了侍从相请殿下。”素弦绞了个热帕子,递给我:“您看……”
“哦?都请了哪些人?”我不由得蹙了蹙眉,接过帕子,轻轻敷在脸上。
暖意随即氤氲于脸庞,整个人随之缓缓放松。
“此次前来送亲的所有官员都在受邀之列,兵士和侍从,也都赏了美酒吃食……”
“是吗?”轻按在脸上的手,陡然顿住。
一路走来,袁采薇始终循规蹈矩,平和有礼,即便是见到我,也会敛起素日的愤然情绪,尽量谦恭。一言一行,几乎成了一个完美的和亲帝女。
只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自脸上揭下帕子,随手将它掷于热水之中。盆中,瞬间水珠四溅。
看着盆中帕子一点点浸湿,沉入,完全交融其间。
思绪顿时清明。
是了。
若是,分要找出其中的异常之处,那便是:她太平静。
袁采薇太平静,平静地接了旨,平静地上路,这会儿,宴请送亲使,竟也是温和有礼,极力周全礼数。
一个待嫁的寻常女儿或许会如此,可是,和亲的女子,却绝难做到这般。
孤身离家去国,从此红颜荒漠。
历来和亲,这会儿,必定是满目凄清,心思惶惶,不安写满眉梢心上。哪得她这般的镇定自若?
“你帮我回了永安公主,”我一边卸了钗环,一边吩咐候在屏风外的那个侍从:“就说,一路行来,本宫甚是乏力,这宴请,本宫心领便好,人就不去了。请大家务必尽欢!”
侍从领命离去。
“殿下不去也好……”素弦忙上前帮忙,一一收拢好饰物:“不过……”
“不过什么?”我看着铜镜中的那张脸庞,艳丽清妩,更甚数年前。
拿手轻轻抚上去。这样事事谨慎,步步为营,要不了多久,如此干净的一张脸,便再难重现了吧!
“这个永安公主,似是颇会收买人心,这才短短数月,送亲的众将士便说,‘永安公主,深明大义,不让须眉,足媲先帝嫡出!’”素弦犹豫了一会儿,方说。
深明大义,不让须眉,足媲先帝嫡出!
我忍不住弯了嘴角。
“眼看着去国离家,永安公主依然言笑晏晏,设宴答谢,更是叫众送亲使诚心拜服!”见我不说话,素弦又说。
握住梳子的手不觉收紧,渐渐用力,锋锐的指甲抵着梳齿,直戳得人肉痛!
言笑晏晏,盛情设宴答谢送亲使,她袁采薇究竟想干什么?
我的脸色不好,素弦便不再多说,只是接过我手中的梳子,细细将我的长发理好。
不知道,澈儿在宫里怎么样了。
临行前,我将澈儿亲自托付于二哥,安全自是无需担忧。只是,这些日子不见我,小家伙怕是不知道怎样哭闹呢。
“殿下……”素弦突然轻声提醒我。
“怎么了?”
她看一眼外间,转向我:“永安公主遣了侍从前来……”
这个袁采薇,到底是什么心思,我倒是看不太懂了。索性起身,取了外袍搭在肩上,款步走向外间。
“永安公主听闻殿下身体不适,无法出席宴请,特命奴婢备了几份清淡小菜,以答谢殿下相送之情,还请殿下不吝一尝……”
那个侍从身后,果然跟着一众女婢,手中托盘悉数放满了各色菜肴。
呵呵,我不去,她倒是送上门来了。
“永安皇妹有心,”我拢了拢肩上外袍,缓缓出声:“既如此,本宫便却之不恭了。”转身吩咐了素弦一一接下。
桌上立即拥挤起来,倒是满目秀色,香气袭人了。
“殿下,您真要……”素弦惊讶地看向我。
我笑着摇摇头,却并不说破。
等到门外那些身影已经走远,我才向屏风内走去,揭了外袍置于榻旁的矮几:“素弦,帮我去厨房看看,着人准备一些适口的清粥。”
“外间的那些菜肴……”素弦似有一丝犹豫。
“倒了!”没有多想,我立即沉声吩咐。
“眼下,远离京城,凡事多加一些小心!”我又说。并非小题大做,只是,袁采薇这个人,让我不得不防。
素弦乖觉地退下,不多久,便端来一份清爽的菜粥。
柔滑顺口,正是我想要的。
梳洗罢,困倦渐渐袭来。
想来是白天赶路太累了些,我宽衣上榻,只一小会儿,便沉沉入眠。
不多久,便恍惚见到,青纱帐外,宫装的丽人仪态端方,款步而来,默默看着我,眉眼含笑。
一时似母后,一时又换做清婉。
随着烛火忽明忽暗,竟难辨容颜。
我想要轻唤,嗓子却干涩难耐,发不出一言。
“李筱柔,终归是让我等到这一天了!”只这一声,温婉的宫装美人,面目突然变得凌厉起来,艰涩的嗓音里,竟是说不出的狠厉。
这样可怕的梦境。
我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抵不过深沉的困倦。眼皮黏着,如胶似漆,再难挪开。
“你凭什么睡得这么舒心,你给我醒过来!”又一声冷厉呼喝。兜头一盆凉水,随即倾泻而下,发髻,中衣,锦被,无不湿透。
沁凉的冷意如此真实,我再不能自欺这是梦,只得拼尽力气睁开眼。
昏黄的烛火中,只见,俏生生的婀娜倩影,端端坐于榻前。
美人凝眉,一汪秋水中,却是加了无端恨意。
“你,想做什么?”我积聚起气势大声呼喝,出口的竟是蚊蚋之音。
顿时惊惶,挣扎着想要坐起,却陡然惊觉,不知何时起,周身竟不复丝毫气力。
一颗心立即悬了起来。
一路行来,我和素弦已是加倍小心,竟还是着了她的道!
“我想做什么,难道公主殿下还能反抗不成?”她缓缓伸出手,找了个迎枕垫着,扶我坐起,动作始终轻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的皇姐,难道你到现在还那么幼稚么?”
她巧笑嫣然地说着,声音温柔低缓,仿佛是姐妹间最亲热的寒暄。
说完,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烛台,取了上面的蜡烛,一步步款款走来:“好戏,才刚刚开始……”
烛影跳动,将她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周遭安静而诡异。
“你就不怕我叫人来么?”我冷冷一笑,瞪向她精致的眉眼:“这里,我的侍从,送亲的将士,他们可都还在呢!”
这句话说出口,实是没什么底气的,因为,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进入我的房间,外间的防守怕是早已解决。
我这样做,无非是希望拖延久一点罢了!
此刻受制于人,只有耐心等待,方能赢得一线生机。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清楚状况?”她凝眉看向手中的蜡烛,忽然嘴角微翘:“让我猜猜看,我们的上阳公主,恐怕是在借故拖延时间呢……”眼看着烛泪滴垂,她一晃手,一道弧线,向着榻上洒落:“没关系,我成全你――毕竟,我们,还缺一个看客!”
滚烫的烛泪,不偏不倚,滴滴落在我的脸上。
溅落处,疼痛顿时似钻心一般,激得我不禁咬牙低呼:“嘶――”
“你也会觉得痛?”她冷笑,看向我的目光渐渐凄迷:“当年,我的表姐被押入刑部大牢,已是身怀六甲……偏偏,受到那样的对待,怎么没有人问,她痛不痛?”
我微微一愣,片刻之后才想起,她口中的表姐,便是萧别的嫂嫂。我也曾见过,一眼之下,明明极*,内里却很是温婉守礼。可惜,还没挨到上刑场,据说,便病死在天牢里。
如今,她说,“已是身怀六甲……”
我愣愣看着她,神色中想必也俱是难以置信。
天朝法令,身怀六甲之人,同未成年者一般,按律,当免以极刑。
只是,那个时候,怎么从来没有人上报过?
未及我问出口,袁采薇已开口:“没有人上报,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只会落井下石,何曾想过雪中送炭?”眼中有剔透的晶莹,泫然欲坠。
我强自按压住心头的酸涩,低低出声:“她,死前受了刑?”眼前似闪过,那个女子温柔和善的面容,依然清晰如昨。
“不,她死于自绝……”袁采薇转身看向我,神色惨烈:“一个弱女子,身陷囹圄,任人宰割,你知道,是什么样的羞愤,会让她这样痛不欲生?”
敛住情绪,她忽然低低地笑了,拿手抚上我的脸:“因为,她跟你一样,太美!美得颠倒了众生!”
晶莹珠泪,沧海明珠般剔透,陡然跌碎在地。
“真是张精致的脸蛋,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她嗤笑一声,低叹,刚刚抚在我脸上的指尖渐渐用力,正压在烛泪灼出得那几点上。
真正疼到了骨子里。
“可是,愈是美丽的东西,毁灭起来,愈是干净彻底!”她又说。慢慢放松指尖的按压。
我看到,她那双忽闪的大眼睛中,有着嗜血的残酷冲动,神情渐渐阴翳。自我脸上挪开的那只手,随即抓上榻尾散落的轻纱幔帐。另一只手擎着蜡烛,一点点地靠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