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里的先生说,那是一个会意字,最初表示用刀来剔骨头。
骨肉分离,痛中之痛!
熙和二十五年的八月,已是西北军副将的我,随着大军一起回到了京城。我托病没有去乾元殿接受封赏,一个人悄悄潜回了曾经的靖王府。
呆在以前的院子里,恍惚又回到了从前,只是袖底回风之际,再也没有了熟悉的杜衡清香。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水流觞,华赋清谈……一切已经不复当时光景。一个人沿着荷塘慢慢徘徊,这样静谧的初秋,只有草丛里的促织还在声声不息地陪伴。夕阳照出花木的影子,一片疏落斑驳,愈发寂寥。
走上街头,就听到了上阳公主册婚的消息。
一个是出身名门的少年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交口赞叹,好一段天作之合的金玉良缘……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
或许,是吧。
终于知道,皇室的好姻缘,只需门庭匹配,无关情爱。而此时的我,早已经失去了获得这种殊荣的资格。
最叫我心寒的是,那个女子居然连一丝反抗都没有,就这样欣然接受了她家族的安排。原来经过这短短的两年,不只是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了,筱柔!
父母,兄长,心上人。
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满门抄斩之日,就已失去全部光彩,从九天一路跌落到尘下,化为满地断壁残垣。而今日,更是深切体会,失去了曾经不屑一顾的权势,我其实什么都不是,什么都留不住。
我,不甘心。
回到西北不久,威武将军袁野在一次对突厥的战役中,不幸中流箭身亡。死前,托付给我两样东西:西北军的第一把交椅,还有他唯一的女儿袁采薇。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当时正和突厥激战,临阵换帅必须慎之又慎。皇帝立即就颁布诏书,同意了袁野的死前进谏,遥封我为光烈将军,一手统帅西北军。
权,势,唾手可得。
只是,我明白,军人的权势,很多时候,无异于锃亮刀锋上的蜜糖。
这一次的战役,我碰到了从军以来最大的对手---突厥世子阿史那岚。他勇猛,精明,甚至从他对峙的目光中,我能看出跟我一般无二的生死无惧。这样的对手最可怕,却也最具诱惑。
我希望我们能光明磊落地一决胜负,可惜情势不由人。从京城传来密报,皇帝怕是挺不过这个中秋了。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我怎么能放弃?
思量数日,我很快就给突厥国主的弟弟阿史那岩风去了一封密信。那个人颇有野心,早就不甘心屈于国主之下,只做一个亲王。
他一手谋划了针对突厥正妃的宫闱惨案,借以牵制阿史那岚的情绪;而我,只需伺机伏击。真是完美的结合,可惜太毒辣!
我终于赶在熙和二十六年的八月十五之前,回到了阔别一年的京城!
乾元殿的暖心阁里,我见到了那张让我又爱又恨的面孔。眼前的女子梳一双飞仙髻,玉色织银莲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依然清丽无匹!
只是一切,都已经不同。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她的秀发里逸出,让我在失神的片刻差点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整个过程,她一直都在战栗。
在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差一点就要哭出来,却终究咬牙忍了下来。
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没有见到她的眼泪,我很不开心。
也许,是因为她那样疼痛,还是要倔强地直视我的眼睛。
这让我瞬间有一丝罪恶的错觉---我不该这样心软。
两天后,我狠狠心将她送去了凤仪阁---并不是真的要毁了她,我只是想惩罚。
可是,很快我就知道,这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中秋那天,月亮分外圆。
站在靖王府熟悉的院子里,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地洒了我一身。
整整一天,我都坐卧难安,大口大口地喝着闷酒,却怎么都醉不了。恍惚觉得比军中刀口舔血的三年还要难捱。
于是,我在千红盛会当天,还是来到了繁花似锦的凤仪阁,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浅斟慢酌,满嘴苦涩。
那晚的筱柔,娥眉淡扫,满身素净,一曲梵音唱得从容淡定,回韵悠长。她那样安静优雅地坐在台上,好像天地都就此沉寂,偌大的世界只剩了这一个孤单的倩影。
我慌忙丢下手里的酒壶,跌跌撞撞,一路仓皇逃出。只是想惩罚她,没想到最终惩罚的却是自己。
再次回到凤仪阁的时候,天还没亮。满室的甜香里,她睡得极不安稳,秀气的面容干净苍白,睫毛上雾气缭绕,即使在梦里,两弯黛眉依然深蹙纠结。
突然有一丝心疼。
终究不忍心继续折腾下去,我耐着性子让她回宫。竟被她毫不犹豫地一口冷冷拒绝。我顿时怒不可遏,一把抓过她的手:“你宁愿呆在这里每天伺候不同的男人?”
“他们可比你高贵多了!”她侧过脸,声音极冷。
我忿忿地将手从她手腕上甩开,心里刚刚生出的温热瞬间转成一片寒凉,冰得几乎要落泪。或许,我不该这样好心。
离开凤仪阁之后,又喝了一肚子闷酒。
到了皇宫才知道,陆皇后已于中秋夜薨逝在含章殿。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出宫去找筱柔,只是翻遍整个凤仪阁也没见到她的身影。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她去了淮南。这下更不用我解释了!
帝后大殡,筱柔回到京城。
梓宫里,明亮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宫砖之上,云髻轻挽,身形婀娜。十一月初的天气并不算冷,可是她却一直战栗。
她说,她恨我。
我紧走两步,牢牢握住她的肩膀摇晃:“那就恨我吧!”心里居然出奇地高兴,爱也好,恨也罢,至少她还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