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的心好像也跟着神像一寸寸碎裂开来了,他和神像一样无法发出声音,连哭泣都不到。
他看着那一片片神像碎片被抛进冰冷的河水,唐宁想伸手去接住碎片,河底那么冷,那么黑,透不进一丝光,是那位小公子死去的地方,唐宁知道祂不喜欢黑暗,祂喜欢灯火通明的地方,最好烟雾缭绕,一盏盏香烛环绕着神像。
可他没有身体,他只能看到那些神像碎片落进深不见底的河里,一圈圈涟漪在水面上漾开,天空下起了一场大雨。
唐宁看向那些祖祖辈辈都得到河神庇护的镇民们,他对一个老人说:“你小时候得了鱼鳞病,是你的妈妈向河神许愿,希望河神治愈你的病,是祂治好了你,你忘记了吗?!”
他对一个中年人说:“你的爸爸喝醉了总是打你的妈妈,你哭着跑到河神庙里许愿,让你爸爸不要再打妈妈了,是河神让你妈妈承受的痛苦都转移到了你爸爸身上,你忘记了吗?!”
他对一个青年人说:“你刚念学堂的时候,同窗的人丢了东西,他们怀疑你是小偷,你去求河神,让河神证明你的清白,最后帮你们找到了丢掉的东西,你忘记了吗?!”
他对一个孩子说:“你!你刚出生不久发了高烧,是河神赐福给你!我知道、我知道你什么也不记得......”
可是啊,他都记得啊。
他记得那些人过来祈求时,那位河神会从神像走出来。
也许是成为了半神,普通人已经看不到“祂”的身影了,但唐宁能看到,他看到那金色的身影有时候会俯下身,轻轻抚摸过信徒的头顶。
曾经主张将小公子的尸体缝制成“新神”的老人就说过,他说这类人啊,心善,有着菩萨心肠。
雨下得很大,没有人听得到唐宁的声音,但唐宁却可以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听到那些镇民后怕道:“我们居然把邪神当成守护神。”“我们供奉了祂那么久,祂怎么可以伤害我们?”“没事了,祂再也出不来了……”
神像碎片沉落进淤泥之中,滂沱大雨淋在了河面,长长的雷电划破天际,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一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有人捂住了自己孩子的眼睛不让他去看,有人低着头,似乎要将头埋进胸口,还有人满是怨恨地盯着那条河,那类人的双手大多都是残缺的,如果不是残缺,他们恐怕恨不得拍手称快。
——“那个东西终于被压住了!”
唐宁呆呆看着这一切。
他从未感觉到这些人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带给了他灭顶的齿冷,他似乎听到自己的世界一点一点支离破碎的声音。
所有回忆都和被砸碎一样的神像那般四分五裂,那些年他们的跪拜供奉,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祈求,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或哭或笑的声音——
“河神大人,求您保佑我......”
“多谢河神大人保佑!”
“河神大人啊,我的命好苦呐......”
“哇呜呜呜河神大人!爸爸在打妈妈!”
“神啊,您为什么要作恶呢?”
“这哪里是什么河神,明明是邪神!这种东西怎么会混进庙里?!”
“祂会害死所有人!”
“有了这桥!祂永生永世也没法翻身!”
世界重归于一片寂静,唐宁的魂魄似乎在震颤,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一时间无法分清幻境和现实。
过了好一会儿,唐宁才能确认自己仍旧坐在神龛之上,他依然是那具冰冷的神像,眼前是华美的庙宇,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不是回忆里被砸得七零八碎再用一把火烧光的残垣断壁。
这应该是一夜之间出现的那个庙宇。
他大概是又回来了,回到了现实中。
那他刚刚是......因为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目睹了河神的过往吗?
无数悲伤的情绪涌向了唐宁,只是稍稍回想那位河神的经历,唐宁就感受到了极致的压抑与悲伤。
生前未曾得到善待,死后也未曾得到善待,甚至成了半神,也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善意。
他知道那位河神在后期确实发生了不好的转变,从一位正神变成了邪神,可也许是唐宁在回忆最初时见到的就是那位好心肠的小公子,他便对那位邪神后期的行为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那些镇民会那样厌恶后期的河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只看到了河神后期的那一面,那时向河神许愿的人陆陆续续离奇死亡,死去的人又诡异“复生”,对普通人来说,确实会被恐惧影响判断,他们不想了解,也没有机会去了解河神的过去。
唐宁突然想起他曾经去问邵明缊有关河神的信息,邵明缊问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当时像复读机一样说了林蕴交代他的东西。
其实他那个时候的行为和那些镇民也没什么区别吧。
他只是为了探究河神的杀人规律才去询问这些。
从一个卡牌玩家的角度,他不该受到这些情绪的干扰,卡牌世界里每一个npc都有他们各自的故事,就像你去打牌,你只需要考虑这把该怎么才能赢,而不是去想着牌上印着的角色有什么故事。
可是......他现在还是好难过。
没有人会想真正想了解河神的过去,也无人在意祂在冰冷的河底究竟呆了多少年。
唐宁努力摈除这些无用的情绪,开始思考他看到的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河神最后看起来是要诅咒祭司的生生世世,那这个诅咒具体是什么样呢?
镇子里为什么流传着有鱼鳞病的人就是河神恶的化身的传说?那个仪式真的有效果吗?
为什么镇子里的人要炸桥,他们都忘记了桥是为了镇压河神才建起来的吗?
正在唐宁努力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点动静,唐宁看到有人从黑暗中鬼鬼祟祟走了进来,沾着血迹的蓝色道袍暴露在唐宁眼前——
是朱道长。
朱道长看起来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染血的白胡须也洗干净了,在唐宁这些玩家前一直表现出高人风范的朱道长此刻低眉顺眼走了进来。
在唐宁的注视下,朱道长结结实实跪了下来,他行的是五体投地的大礼,这个姿势让他的腕表暴露在了空气中。
虽然知道朱道长跪的是神像,但唐宁心里还是充满了奇妙的感觉。
“河神大人......”朱道长颤巍巍的声音在庙宇里响起,他将自己的姿态低进了尘埃里,“我已经献上了祭品,不知您是否满意?”
祭品?
唐宁东看西看,只看到朱道长两手空空……等等。
唐宁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之前朱道长可不是两手空空的进庙的,不仅带了棺材,还把他送进庙里了,该不会......他就是朱道长献给河神的祭品吧?!
朱道长从怀里掏出了杯筊,他一边握着杯筊一边虔诚道:“如果河神大人您满意这次的祭品,就请告诉我——”
那杯筊被他抛了出去。
唐宁所处的神像对那杯筊有着一丝感应,这种感觉有些难以形容,好像有两根线从神像里延伸出去,末端连接在了杯筊上,似乎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控制杯筊的翻转。
咦,不满意是怎么表示来着?
好像是两支皆为反面?
杯筊落在地上,唐宁看了一下朱道长如丧考妣的神情,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