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老气了!”被骂了一路,兴盛憋不住侧脸回了一嘴。
“你还嫌人老!你多大了?好家伙你多大了!你比人家大还嫌人家老,前几天那个婆娘也不赖,你说人家头发少……”老马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数落,两眼望着前路开车,一张嘴净朝后面怒斥。
晚上兴盛做了臊子面,父子俩端着碗各吃各的。老村长近来几乎天天出去跑这事儿,屡屡不成,老脸丢尽,气得不轻。老二一把年纪了没碰过女人,四十早过五十将到,这岁数找媳妇比二婚男三婚男还难找。有几个老马自己觉着尚且可以勉强凑活,结果兴盛还贼挑,任外人如何猛烈地说道,他始终不点头不答应。
为成此事老马大动干戈,村里村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些天一开门人便问“找没找着呀”、“有眉目了没”、“今天这个咋样”……外人面前问候背后笑话,半个月过去了依旧没影,吓得老马一到晚上大门也不敢出。
“我一直以为国外随便哪个国家都比中国要好!你看美国多开放、德国多发达、日本多有文化、法兰西多浪漫……这段时间国外疫情爆发以后,我看国外也闹哄哄的,好像也就那样,政府的执行力还没中国好。”
“几十年前爷去镇上的一个老伙计家,那人家底厚又当官,爷看人家的沙发、地板、音响、墙上挂的画……当时我穿个老布鞋,鞋底全是泥,到人家里后,爷不会下脚咯!后来,爷爷家条件也好了,家具换、被褥换、电视换,咱墙上也挂画、门窗也扯帘、地上也铺砖,这时候再去老伙计家作客,爷爷反瞅着他家又老又旧……说到底呐,还是咱富强了。以前站得低看得浅,现在富强了眼光也高。”
“但是我们同学还是有很多很多要出国的,励志在国外上大学,初中小学已经准备了。而且国外的电影真好看、音乐超发达,中国现在好多还在模仿呢!”
“时间问题!再等等,会好的。指望一代人致富大富不大可能,至少得两三代人的努力,毕竟人家国外比咱们早发达了半个世纪!德法意日一战二战的时候就很强大了,美国最鸡贼,全收聪明鬼,大发战争财!咱穷得久穷惯了,猛地比别人富了不习惯,出国看看也好,脑子更清!”
“人家国外确实民主自由啊,国内呵呵……”
“爷不懂啥民主自由,但知各有各的好。有些家庭养孩子是给自由民主养,有些家庭是限制自由高压养,养出来的孩子性情肯定不一样,但各有优势。爷看你呀,正是民主养出来的,民主七成高压三成。这两者没有绝对的,哪怕爷爷那个年代高压最多占九成!”
晚上老马主动给外孙打视频电话,爷俩越聊越开,为子寻亲的烦恼渐渐变淡。
这一晚同样热聊的还有任思轩与包晓棠。这半月来思轩频频给他的主播推荐冷门高分电影,两人看完电影聊观后感时常常忘了时间。
“很少看这类科幻电影,我看的最多的是剧情片、年代片和爱情类、励志类的。”
“一个人对电影的偏爱也能映射出他的内心。”
“你在偷窥我内心?”
“是的!”
“没有啦,开玩笑!一部好电影基本等于一本书,电影的本质还是文学,还是哲学。”
“你的看法很深刻。向你学习。”
“在线学效果不好,建议面对面授课!”思轩发完晃着脑袋抱着手机傻笑。
晓棠没有回复。
“想见你。”
晓棠见状,关了手机。许是午夜迷离许是情到浓处,思轩发完这句惊慌狂喜,久久等不到回复,于是也甜蜜入睡。白天在办公室里假装正经暗藏深情,晚上释放出的灵魂像魔鬼一般狂野。他对晓棠,渴望至极。
包晓棠关灯睡下以后,心里频频回想那三个字。似曾相识,不惊不喜。她被表白过多次,真心的、假意的、敷衍的、诚挚的,最后统统失望统统遗忘。她不再渴求爱情,特别是这种虚拟网络上的虚妄情缘。
为何自己总是频频遇到网络爱情?晓棠困惑。这些年除了熟人介绍,她接触单身的适龄的陌生男性只剩网络这一条渠道。城市不是乡村,这里的人们愿意在网上日日沉迷也不愿跟邻居说一句话。没有催促的父母,没有专门的媒人,人们与异性的接触偶然又自然、浪漫又浮浅,这大概是所有人沉迷虚拟的动力,也是大都市里婚姻难以持久的主因吧。
这些天,他们俩每晚结束聊天均以那三个字作尾,五月八日凌晨一点亦复如是。
“好应景的电影——霍乱爆发。”
“法国乡野的风景很棒,让我想到了我们老家——秦岭脚下。那里也能看到露石的山,山底下全是金黄的麦子。”
“同样是骑马,怎么国外电影里骑马的镜头比中国的就是飘逸呢?”思轩后缀大笑的表情图。
“哈哈,可能是因为中国的武器太重了,压得马儿不飘逸。”
“哈言之有理!好喜欢女主,有情有义,对爱情看得分明!很少有女子能做到这一点。”
“男主的痴情也很养眼。世间有几个男人这么执着,关键还那么帅气、勇敢、有信仰!真希望他俩终成眷属,说实话我不喜欢结尾的开放性结局。”
“战乱年代,人很疯魔,剧中人面对霍乱的反应好真实。”
“这种情况下,爱情反而是其次,他们三个在爱情面前没有嫉妒、没有占有、没有疯狂,理智得让人心疼,也许这就是骑士精神吧。”
“所以才衬得这段爱情美妙无比。”
“爱情无不美妙,只是生活太沉重太琐碎。”晓棠哀怨。
“真想让你见见我,我相信我不会让你的生活枯燥沉重,也相信你见到我以后只会惊讶不会失望。总之,想见你。”
晓棠一见这句,摇摇头,关机了。
隔天五月九号,钟理一上午大肆采购菜肉,下午在湾里到处借桌椅碗盘,按人头兄弟俩预设了五桌席,好在提前请的厨师纷纷到位,弟媳粉粉帮忙在灶上掌事。钟理家新院子开伙的第一顿饭正是这顿丧宴。
五月十号早上七点,客人们大部分开车已到。钟琼在院子里忙忙地递烟接待,钟理不停地给长辈送瓜子水果点心茶。眼见七点过了,该是去坟上烧纸的时间了,晓星跟学成还没出现,亲戚们议论纷纷。钟琼见大哥在大嫂的问题上磨磨唧唧没有主见,于是决定带上媳妇粉粉去包家垣接人。
晓星这些天一直在犹豫去不去,按方圆上的规矩,哪怕是离婚了独孙也要去的。女人一早在慌乱地收拾,直至钟琼两口过来敲门。
“嫂子收拾准备好了没?一帮亲戚等着呐!人早到啦!早过了去陵上的点啦!”钟琼急火火地在大门前喊。
“好了好了。”没几分钟,母子俩穿戴孝服出来了。
“娃儿肯定是要去的,一辈子只这一回!”粉粉细声细气地强调。
“是是是,我问了他,他也想去!再说他爷爷最喜欢他了!”晓星说着也发动了自己的电动车。
临近八点,四人到钟家湾时,穿孝服的亲戚们早在村口松散地等着了。粉粉知大哥嫂子感情不和,善良地在队伍里告诉嫂子和孩子每一步怎么做。队伍出发了,没有乐声没有哭声,钟理端着祭品和牌位静静地在前引路,亲戚们聊着天叼着烟在路上摇摆。没多久到陵前以后几位老人带头哭丧,待众人排好队后,钟理和钟琼开始烧纸祭酒,继而一众人三叩九拜。不到半小时,祭祀结束,众人脱了孝服,嘻嘻哈哈地往回走。
包晓星拉着儿子眼观这一切,有点滑稽有点生气。学成参加的第一个葬礼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学成爷爷的葬礼更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十点多从祖坟回钟家湾后,众人先后通过日式小木门进了钟理家院子。晓星看着崭新的大门惊诧无比,在人群中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进去。
“嫂子,大哥把房子盖了,你还不知吧!走走走去看看!”粉粉硬拉着晓星进门。
一进门,是一段三米宽七米长的木板路,木板路左边种着葡萄树和月季花,右边是以前的大槐树,槐树下是早年的水井。母子俩像参观火星一般打量自己家的每个角落,走完木板路是青砖小阶,跟着众人母子俩上了台阶往左一看,豁然开朗。左边是一片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摆满了大圆桌和椅子凳子,亲戚们随心地落座,粉粉则按大哥昨晚的吩咐拉着嫂子坐在最里侧那一桌。
“瞅瞅我哥建的这房,就是不一样!后面两间新房子是给你雪梅和学成住的!这间是个大房子,我哥自己住!现在还没收拾屋里面,大哥说过了丧事后开始添置柜子桌子……”
粉粉拉着嫂子介绍,晓星不愿多看,静静地在最里面的圆桌上坐了下来。时不时有亲戚过来和她打招呼,也有姥舅姥姨专门过来看学成的。学成见人不叫、看人发痴,那傻傻的模样吓退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晓星母子默默坐着无声打量。只见前院四四方方水泥地白色墙,四周种着花草果树,大树星星点点,早年钟理常纳凉下棋那棵桐树正在晓星头顶。院子崭新富有风情,走廊、景墙、花池、屋檐、水池、假山应有尽有,不知情还当身处苏州园林的私人院落。虽未修缮完毕,但晓星大致已看到了院子最美的风光。
将近十二点,后灶开饭了。第一轮是凉菜蘸汁,大老碗盛着调味汁,老碗周边是七盘菜——白玉莲藕、酱红牛肉、猪耳朵、冻冻肉、皮蛋豆腐、洋葱木耳、五彩三丝。帮忙的亲戚们来来回回地端饭,晓星不知自己是主人还是客人,一时心乱,还好钟理的两个堂姐跟她坐一桌,拉着她不停地说话。
“吃吧吃吧!管别人呐,咱先吃!”钟理的二堂姐钟珞夹起筷子示意同桌人开席。
“最近愁啊!我们村四月中有人来收杏子,开价一斤一块五,还有出两块、两块五的呐——没人卖!现在可好,一斤一块没人收,眼见要采摘了,七毛的、五毛的还有四毛钱卖的!你说亏不亏?”钟理的大堂姐钟珍冲着晓星嘀咕。
“为啥?”晓星不解。
“咱也不知啊!养了一年的杏子贱价卖了,谁乐意!可这几天不卖出去亏死了!一下雨落一地——熟透了!”钟珍一脸难色。
晓星想不通,正思忖间桌上开始上热菜。大荔带把肘、紫阳蒸盆子、长安葫芦鸡、奶汤锅子鱼、枸杞炖银耳……晓星的自尊顶不住美食的诱惑,早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身边的学成也在吃,只两眼永远偷偷地盯着爸爸,害怕被爸爸发现又不得爸爸离开他的视野。
钟理一直在前院里跟长辈们倒酒敬酒,一一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过失和愧疚,并且告知亲戚们往后他将留在湾里。男人情越真嘴越笨,捧起酒说完话红着脸闷头灌,好在乡里人宽和,那一桌过于丰盛的饭菜早已表达了他的心意。钟理朝外围的四桌人一一敬完酒,完事后醉醺醺地来到晓星这桌,粉粉见状紧忙让座,好让大哥大嫂说句话。
晓星一见酒后的钟理,瞬间激起了带着恨的回忆。她耷拉着眼皮慢慢吃菜,丝毫不顾左右亲人在他俩人之间如何巧嘴缝合。钟理的情绪已到了极端,他一身的酒味熏得一桌人不自在,堂姐看出钟理有话要说,示意众人去灶上取热馒头回来夹菜吃。这一桌拢共八个人,走了五个,此刻只剩这一家三口。
“成啊,你别恨爸爸,行不?”钟理吃着菜半晌不开口,一开口满脸是泪。
学成吓得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好像一条猛虎在身边,他一动老虎便要吃了他。晓星抓紧儿子的小手,时刻做好冲出大门的准备。
钟理还没说第二句,早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绷不住了,越哭越惨。外面的爷们一见这场景,纷纷过来举着馒头夹着筷子安慰。
“这是咋了?”
“咋咧么?至于嘛!”
“哭成这样!在外面怕不是受罪了!”
“他媳妇说句话安慰下嘛……”
“你说这一家子弄得……”
“也不知他这些年在外面受啥苦了……”
亲戚们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晓星挺着脸听不下去,好像这场大哭是专为她安排的席间表演。她撂下筷子,冲儿子说了一个“走”字,便关闭耳朵一路大步出门。上了电动车呼呼地往垣上奔,高速行至黄干渠边时,她俯望波光粼粼的渠水,看那水里的青草在水中鲜绿无比自由自在,一时消了怒气,停下车拉儿子去看渠水。
“这是黄干渠,从黄河里引的水,给周边的庄稼灌溉。”
晓星向儿子介绍,后捡一处干净的地方,她指着说:“跟妈妈在这儿坐一会儿好不?”
学成点点头,于是母子俩在正午的太阳下坐了下来。
五月的黄干渠水清而绿,水流匆忙,野草繁盛。渠两边的水泥路干净笔直,路两边的树木十年成荫。渠水南北全是山,山丘、山脊、山崖或山坡,坡上隐约有白羊,山谷深处有小溪。渠水东西是桥梁,三十年前的钢铁水泥桥如今带着裂纹和灰末,如是老人蹲坐。朝东望去是包家垣的庄稼地,农田一块一块,绿色深浅不一。
“如果爸爸变了,彻底改变了,跟原来不一样了,你会原谅他吗?”
良久,看得出神的晓星蓦地回头凝视儿子。只见学成看山的两眼忽然收回,眼神最后落在了凉鞋脚尖上静止。晓星得到儿子的答案,心痛不已,涌出了泪。
半个小时后,她送儿子去了哈哈家,自己则打着去地里看苗子的名义义无反顾地去镇上找康鸿钧。她在钟理这里受的伤痛与委屈,只有鸿钧的肉体可以医治。
隔天堂姐钟珍送了钟理几十斤杏子,钟理迫不及待将全部杏子搬到了晓星大嫂家。此后,他经常打着看儿子送东西的名义去包维筹家——亲戚家的时令水果,自己采的野菜野果,买家具时从镇上顺带的点心、玩具、衣服、零食……钟理很聪明,他从不直接敲响晓星的家门,他怕自己惊了儿子、惹怒妻子,所以只能远远地表白。钟理的弥补没有感动当事人,倒把包家垣人感动得了不得。
至此时,垣上人大致已知他两的婚姻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出轨、家暴、破产、失业、没感情了……对于其中的原因人们猜测不止,爷们家认为星星应该原谅丈夫回归家庭以孩子为重,年轻媳妇们表示谁态度好谁有本事便跟谁走,还有妇女家认为一个人带孩子过不用伺候男人更轻松。人们对婚姻的真实看法,大多藏在对他人婚姻的看法里。
丧宴之后,钟理开始一个人忙活。在镇上定制碗柜、灶台和家具,请木匠用自家砍的大树制作床、衣柜、架子,自己设计并参与制造茶桌、挂饰、凳子、栅栏等器件,亲自去镇上一件一件地淘儿童书桌、儿童椅子、化妆桌、躺椅……他用梅梅最爱的颜色装饰女儿的房子,用学成喜欢的玩具布置儿子的床头,他在院子里种上了晓星最爱的石榴树、核桃树、冬枣树,在后院栽满了晓星心心念念的烧汤花、指甲草、月季花。
钟理每天在后花园待很久,他怕自己洒的草木灰多了抑或浇的水过了,他怕哪天晓星来后院时花儿还没有准备好绽放。他在后院隔绝的净土里一次次去搜索,搜索妻子曾说过的她喜欢的床垫、习惯的工具、必备的日用、钟爱的花色……
他曾抛下故乡,为了人说的城市;如今为了轻简,他又抛弃了城市。城市啊,不要再试图影响他、讨伐他、鄙视他,他已然伤痕累累。他将根基重新扎在出生的地方,只为完好无损。
从今往后,他执掌他的命运,如同完全拿捏他的笑容、智慧和力量。从今往后,他是他的农夫也是他的园丁,他要成为脊梁,才能为梁下的妻儿遮风避雨。他以他的命运构建他的未来,他用他的未来还清他的过错。他在复苏,以故乡的白云和热土。
大地之母,成全他吧;诸神之父,保佑他吧。请发配他到无人之境,以保佑他的儿女快乐健康;请惩罚他余生劳作,以成全他的灵魂安然无故。如若爱神有灵,赏他无尽的时间,让他还清这一路的债务、实现这一生的大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