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远嘛!大哥你现在也上年纪了,路远折腾,别把你二大埋了你又出个闪失!先前兴邦(去世)那会儿,英英叮咛了,叫我们没事别联系你!”
老马无话,别过脸叹息。
“呐……哥你回来不?”
“回!不说了回嘛!挂了电话就买票,你先指挥兴才他几个,该通知通知,该搭灵堂搭灵堂。诶对了,现在村里让办红白事吗?”老马打听。
“我问了小马跟保山,说现在放开了!可以办!”
“那我马上回!你先把日子定下来通知亲戚们吧!”
老兄弟俩说完话挂了,老马转头给英英打电话叫她买票。桂英一听事出突然回屯势在必行,机械地照办。买的车票是四月十号明早上的,为了逼迫老头快去快回,马桂英把返程票也买了。
这天晚上,老马刻意等漾漾睡着以后才开始收拾行李。还是来深圳的那个破箱子,老马翻开箱子,里面的牛皮腰带、诺基亚手机、深蓝鸭舌帽、名贵木拐杖、新皮鞋、蓝衬衫、白背心、老板裤统统原封不动。箱子底下有一被格子布包裹的老布鞋,那是英英她妈生前亲手纳的,鞋子里塞着厚厚的红票子,去年六月被漾漾偷了一小沓,如今还有很多。老马抽出一沓装在牛皮信封里放在了仔仔抽屉里——娃儿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收拾完衣服,老马开始到处找寻这家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刮胡刀、汗巾、水烟袋、烟末、老花镜、水杯、钢笔本子、打火机……还有他去年过生日时天民送的紫砂杯、行侠送的奖章、致远摹的字画……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从这个家里剥离,老马手足沉重。当初来时有多招摇,此刻离开便有多心痛。
亲家母多次提出帮忙,老马一概笑着拒绝。等仔仔放学回来、桂英致远下班到家时,老马回家的行李早收拾好了。他云淡风轻假装惬意地坐在摇椅上抽水烟,以让别人感觉他的离开无足轻重。
“这哪门子……爷爷的叔叔去世!爷爷你这么大了还回去吗?”仔仔放学回来惊得了不得。
“那当然了!爷回去要顶盆子呢。过后事埋人送葬的时候,亲儿子还排在我后面呐!”老马伸张自己的地位。
“人家过丧事你抢风头!有意思吗?你就那么爱排在前面磕头呀!”仔仔嘲讽。
“哈哈……”桂英望着父亲和儿子苦笑。
“爸你东西收拾好了没?”致远过来问。
“老早好了!”老马指了指仔仔房门口的黑箱子。
“我妈做了好多火车上吃的,爸你明早记着带!”
“记着记着,替我谢谢仔儿他奶奶!”老马朝女婿笑。
“爸,我明天早上要……”
“你忙你的你忙你的,英英送就够了!你这工作来之不易,珍惜着些!”老马抢断话摆摆手。
一家人不轻不重地散乱告别,临睡前桂英才有勇气跟父亲独自说话。
“真不用送吗?”
“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份上!”
“返程票我已经买了,商务座,带沙发按摩椅的那种——两千七百六十八!你要不坐人家退不了票的!”桂英说完,噘着嘴往自己房间走。
“钱多捐了呗!搁这儿糟蹋!”老马一想三千多买了一张票,胸口突然堵住了。
“那你十八号回来不得了!”桂英说完关上了房门。
老马知英英的心意,只是糟踏钱这行为在老马眼里有些难以容忍。这一晚为了三千块钱,老马盘算来盘算去,气得失眠了。说实话,老马也不知自己哪天能再来深圳。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七点多桂英开车送去北站,老马八点多上了高铁。老头走后,桂英给家里的弟兄们挨个打电话,一一告诫他们不要在老汉面前提起大哥的名字,也不要让任何人在老头面前挑起大哥的话头,那厉害的语气像极了威胁。
十号这天是周五,漾漾一早上起床上学根本没反应过来,晚上睡觉时隐约发现不对劲儿,一问奶奶才知老外公早回家了。小朋友绷不住,起初皱着眉眼静静流泪,后来越哭越响亮,那凶巴巴的样子连桂英也哄不住。
十号晚上老马被兴成接回了马家屯,开始主持马家洪字辈最后一位老人的葬礼。因马建民早移居县城,屯里的房子废弃了,所以老爷子马洪升的葬礼是在老村长家办的。马建民本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大(堂)哥马建国在村镇威名远播,兄弟合璧,老爷子的这场葬礼不可不谓风光至极,连包晓星、钟理、康鸿钧等不沾亲的小辈儿也不得不走个过场行个门户。宴席吃了整整三天,每顿不下一百桌;自乐班唱了七天七夜,每班不下二十人;亲朋好友来来往往,厅前灶后任何时候涌动的人头没有五百也有二百五。
垣上人把上岁数的人寿终正寝看作一桩喜事,喧哗鼎沸之中、豪宴佳肴之下、吹捧应酬之外,人群中恐怕只有老马一人是悲伤的。显然,人们早忘了他儿子的离开,也忘了兴邦连个丧事也没办过。
四月十二是星期天,马桂英在家里休息。周六被女儿问了一天“爷爷去哪儿”的话题,今天有点累也有点伤。下午迷糊间电话响了,是王福逸打来的,邀她去光源氏小酒馆喝酒。
“酒馆可以营业了吗现在?”桂英诧异。
“一般餐厅不行,但这家行。人家发公众号了,我打电话也确定了。”王福逸兴致冲冲。
“这么着急?几个人呀?”
“哼!Y情期间不好约,如果只你跟我,来吗?”王福逸用玩笑的口气和敦厚的嗓音来掩饰慌张。
“哎……我家里有事。我父亲回去了——前天,我女儿昨天哭闹了一整天,今天还在哭!我被吵得头皮发麻。”桂英挠着凌乱的头发。
“看来老的跟小的相处得不错嘛!当初你老是抱怨,现在老小这么好多好!”
“是呀,我也不知我为什么发愁为什么烦躁。”
一阵沉默,王福逸听桂英没有兴致意欲挂电话:“你不来算啦,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去工厂转转!”
“周末也这么忙啊!”桂英取笑。
“我这种人,忙比闲好!走了走了!挂了啊!”
“哎你等等,我算下时间……现在三点十四……有点想去!哎呀……啧咝……”桂英犹豫不决。
“不想在家待着就出来透透气!我先去了,等你哦!不见不散!”王福逸见桂英换了口气,笑眯眯地先斩后奏。
“好好好,喝酒喝酒!”
四点半,两人一起进了光源氏小酒馆,穿过走廊,跟老板微微寒暄,选定座位,一起点酒。阔别数月,发生了好多事情,桂英要倾诉的太多太多,从大哥在西安抢救、回老家埋葬、Y情期间隔离、如何接来婆婆到安科展云上展的进度,说起家事女人脸上沾了些沧桑,谈起工作又喋喋不休满身风采。王福逸不停地给她倒酒,没多久桂英醉了八成八。
两个人其实都明白,有些话,只能喝醉了说;有些话,只能喝醉了听。
“不行不行我醉了!”桂英左手在拒绝福逸倒酒,右手直接端起酒杯朝自己嘴里灌。
“我知你醉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家,然后打你儿子电话让他下来接你。”福逸静静地微笑。
“过年那阵你给他找眼镜,我还没当面谢谢你。”
“你不用跟我客气。”
“我欠你太多了,一句客气话是还不了。”桂英说到这里,两人皆低下了头,满脸通红。
“可别说醉话,我承受不了。”深情款款的男人,忽双眼间露出孱弱。
“我想过很多如果……啧哎……现实就是现实。”桂英无奈,双眼微润。
“我懂。我从来不想为难你。”福逸周身卑微,笑容温润。中年人的生活沉重而麻木,唯有冲着桂英他才能永远保持微笑。
“我知你好。”桂英歪着脑袋,说完醉笑。
“我还当你是傻妞呐哈哈……只要你知道,我也满足了。”福逸深望酒杯,内心凝重。
“我大哥的事情之前,我因为这个经常失眠。”
“我也是,到现在也是,恐怕以后也是。前阵子我每天担心你,担心你大哥的事情你一个人处理不来,总想帮你又不知去哪儿帮。你说你要给你大哥办丧事、你说你去接你婆婆、你说你要去湖南疫区……我心想这怎么是一个女人该干的事情呢?换成男人也心有余悸何况是你!”福逸眉目忧伤地望着桂英,至此时他才放下男人的克制。在桂英面前,他的情感永远做不到收放自如。
“他们都说我能干,把担子扔我身上,时间久了连我也这么想。”桂英说完流下几滴泪。
“所以我特别心疼你。现在的你,和当初那个在我手下跟着我到处跑客户的你,完全是两个人。我旁观你这些年的变化,心疼得很。”王福逸说完用力地抿嘴。
“谢谢你这些年帮我,我到今年安科展才意识到。谢谢你。”
“不要再说谢谢了,我不想从你嘴里再听到这两个字。”王福逸说完喝了一大口酒,桂英也跟着抄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
桂英彷如漾漾一样,两只眼又大又萌地盯着对面的男人看。王福逸永远在抿嘴微笑,永远眯着眼深爱地凝视她。
“我以后不会再来这个酒馆了。”桂英说完一张红脸蛋甜甜地笑。
“我猜到了。”福逸拄着日式小桌歪着脑袋也在笑。
“其实你很帅。”
“我知道。”
“你很好。”
“我也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身边一直没有女人?”
“因为我心里一直装着你呀!”
“哈哈哈……”马桂英早醉了,指着福逸哈哈大笑,笑得像傻子一样。
王福逸也在笑,欣赏他爱的女人喝醉以后眼神散了身子不稳,如醉汉一般乱指,声音变了神态也变了,好似是个六岁娃娃。
两人对笑良久,桂英又用一种缓慢而摇晃的语气说:“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了,你懂我意思吗?”
“我懂。”
两人又嘿嘿大笑,俯着或仰着。福逸任由她笑指,他清楚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说话了。
“我很好,你放心!”桂英靠着软塌一直在点头。
“不要太辛苦,我见不得你辛苦。如果哪天再让我听到你胃出血或累得住院,我会把你抢过来的。”
“最怕你说这些话!”桂英张着嘴笑哈哈提醒。
“我不怕!”三分醉的王福逸义正言辞。
“你不怕毁了我吗?”
“我不会毁了你,只会好好保护你!”
“求你不要再说了。”
“好,我不说了。”
“我们以后还能成为朋友吗?”
“不会,顶多是商业关系。”王福逸依然在微微笑眯着眼。
“那就好!那就好!”
至此,两人各自低头,半米宽的小桌子像铜铁银河一样横在两人中间。空气早已静止,世界也静音了,两人耷拉着脑袋一直沉默。十几分钟后,桂英再次开口。
“几点了?”
“快七点了,你该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
“我给你儿子打电话吧。”
王福逸给桂英儿子打完电话,叫了代驾先送桂英回家。到金华福地小区门口时,仔仔早打着伞等候了。见车里果然是王叔叔,少年笑眯眯地送上了一个礼物。
“哦?我还有礼物?”王福逸指着自己的鼻头笑望桂英儿子。
“谢谢王叔叔帮我配眼镜。”少年微微腼腆。
“好好好,那我收了。王叔叔好像从来没有收过小孩的礼物。”王福逸接过袋子,莫名好奇。
双方道别后,仔仔扶着妈妈回家了。
王福逸到家以后被微雨淋湿,原本心情沉重的他躺在大客厅的贵妃榻上寂寥无措,无意间打开了桂英儿子送他的礼物。那是一片好大好大的背景布,中年人慢慢打开,从边角看是张星空图,继续打开上面有白色的超大文字。摊平以后,王福逸爆笑不止,原来两米乘两米的二次元星空图上印了八个大字——王叔叔是个好叔叔。
王福逸早笑喷了,肚子震痛得受不了了依然在笑。因为桂英今天本该是漫长难过的,他却笑岔了气,因为桂英儿子。九点多平静以后,他取出了自己私藏的好酒,在眩晕中感慨光阴的无情以及情感的迷离。从这晚以后,王福逸再也没有因私情联系过桂英。
酒浓意浓无人知,暗馆暗情早该断。他俩的故事起于多情终于有礼。
倜傥柔情的王福逸、发福发呆的何致远,旋转塌陷的大床、浪漫幽深的酒馆,模糊走来的老头、唱歌跳舞的儿子,呼呼带味的大风、嗡嗡起伏的地铁,诡异说话的床头灯、朝她做鬼脸的月亮……马桂英喝醉了,五体不调,触感迟钝,视觉扭曲。她好像看见王福逸的大手在抚摸她的脸,她狰狞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良久又哈哈大笑,她觉得房子在朝东倒,不停地倒。
致远阴着脸在为妻子擦脸,女儿在边上嬉笑妈妈酒后失态,董惠芳不知发生了什么慌忙去煮豆芽醒酒汤,仔仔正收拾明天早上上学的书包。
第二天一早是周一,桂英被一阵说话声吵醒,起来一看表已九点多了,孩子和致远早去学校了。
“现在回不去!仔仔他外公回去了,没人照看两孩子,漾漾才五岁,头发也不会梳,远现在也工作了……”董惠芳抱着电话一五一十地解释。
马桂英穿着睡衣蓬头散发地出来,见婆婆不厌其烦地一直在讲,直接伸手要电话。
“我来说我来说!”桂英朝婆婆勾手,偷听了十几分钟,女人早烦了。
“桂英在呢!她要说话!给!”董惠芳两头通知。
“谁呀?张叔叔吗?”桂英一出口,有点大舌头。董惠芳一听惊了,知桂英酒劲还未彻底消去。
“嗯,桂英啊。”电话那头的老张头预感不妙。
“张叔,容我说一句,我妈走不了!刚来就叫回去,不合适吧!湖南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妈怎么出来的?还要掰扯吗?现在我妈来深圳才几天呀您隔三差五地叫啊催啊!张叔叔,不是我不敬重您,您这做法让我没法假惺惺地去敬重!说给谁听谁不批判呀!离谱了啊张叔!这些年我妈当牛做马的受了委屈从不吭声,您不能欺负老实人是不!”
“英儿啊别说了别说了……”董惠芳在边上不停地阻拦桂英。
“叫我说,很简单!要么您过来道歉,要么算啦吧,两家各自清净!我这儿漾漾还小得个人照顾,亲妈跟着亲儿子过,合情合理合法!咱也别纠缠了别训斥了,整得好像是我妈做错了似的……”桂英还没说完,电话被董惠芳抢了过去。
“她喝醉了醉了!我刚跟你说了她昨晚喝多了,老张挂了挂了哦!”董惠芳尴尬地挂了电话,看着桂英满脸是愁。
“干嘛?我说错了吗?”邋遢又耿直的桂英望着婆婆一动不动地发呆,也许没睡醒,也许还在醉。
“你张叔脾气大、性子怪!你不要这么跟他说话,你是晚辈……”董惠芳别过脸假装擦桌子。
“他脾气大我脾气更大!这事儿是谁脾气大谁就有理了吗?妈你要这么怕他,我都抬不起头啦!弄得咱何家人低人一等似的!致远不敢说他们我怕什么!上回接你我就说找张明远谈一谈你非拉着不让!哦现在需要你了叫你回去,好像理所应当的!”桂英说完气呼呼回房了,留下董惠芳一个人在客厅里悄悄抹泪。
老太太说到底不过是受了夫家的委屈。儿媳说得没错,只是她太惦记老张头了。
四月十六日,老爷子马洪升被埋葬以后,家里举行最后一顿脱服的宴请。亲戚朋友加同村人先后坐了一百多桌,建国、建民兄弟俩领着晚辈们分头朝亲朋敬酒。敬酒的时候,老马捡那有心的上了年纪的聪明人,均在耳边挨个多说一句——“我打算给我老二找媳妇,你有合适的帮忙介绍介绍,事成了我有重谢!”
这话一出,葬礼之后,方圆上的人们一时间大抵皆知马家屯的老村长要给他二子寻媳妇,一时间老马的电话连着响了好几天。四月十七、十八、十九连着三天老马没着家开着车到处跑,只为看看那些个老伙计给兴盛说的亲究竟如何。天不随人愿,老马的姑表介绍的寡妇太丑,老马的舅表介绍的女的有点轻微残疾,镇上的老伙计说了一二婚女太矮了……这三天老马拢共见了五个人,一个不如一个,生一肚子气不说,还竟叫人笑话。
四月二十号这天又有人打电话,说解放村一离异女,四十岁,带俩娃。老马二话没说,开了三十里地兴冲冲去看。到地方以后找了又找,见着人时大抵还行,只是太算计了。老二兴盛哪有那脑子对付这等算计人,老马叹了几声开着车准备回家。临走前想起这村里有一老亲,是桂英她妈的表哥,也是钟理的亲大舅,想到这里,老村长在村小卖部买了些东西打算去看看那老头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