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看完电影,一行人回家后九点半了。钟雪梅安顿好弟弟学成,自己回小姨的出租屋去了。学成跟着仔仔钻进房里说说笑笑。老马累了,神思困顿,右脚微微肿痛,他一进屋先坐在离家门最近的餐桌旁喘气。
脚旁的纸箱里堆放着他最珍视的西凤酒。老马沉思数秒,弯腰取来一瓶,拧开盖子,朝瓶盖里倒了半口,仰头抿嘴喝了下去,一口气喝了七个瓶盖。这才觉知身体里有了气,头脑上有了神,身子虽微微晃荡,可胳膊腿有了些劲儿。真是不得不服老,出门走了三公里不到,还吃了一顿大餐,中途不停地走走停停,没想到进小区大门时竟有些瘫软了。
农批市场里的钟能刚吃完晚饭,想起老马的表情图,笑劲儿还在胸前。他忍不住挑了七八张最搞笑的表情图发了给老马。老马听手机叮咚一声响了,打开智能手机点开微信,当看到一生严正的自己被孩子们恶搞时,老马先是愤怒,后被一股如邪气一般强而有力的情绪镇压并解散了愤怒,一阵大笑过后,老马也开始欣赏自己种种惨不忍睹的表情。
沉重的一天在笑话里划了过去——也是好的。一切欢喜的结局都是好的。人生卑微而苦涩,人间荒谬而沧桑,能有一个欢喜结局终是好的。老马乐得仰头再喝了三五个瓶盖的西凤酒,顿觉体内的气血略略活跃了些许。
微醉的老头打开扇子,扇着面红耳赤的自己。越老了越贪杯,在村里隔三差五地想喝些小酒,特别是冬天,几乎天天睡前要抿几嘴。到了深圳一个月了老头儿也没喝几次。想到这里,老马搁下扇子,又灌下去五七口浓浓的西凤酒。
酒意正酣,老头晕晕地摇头晃脑,嘴角微翘。忽念好几天没听秦腔了,他打开手机点了一首《单刀赴会》,听着关羽携周仓一人单刀赴东吴,一手持刀一手紧握鲁肃,老马眉飞色舞,兴致昂扬,好似自己也魂入江东亲临当场一般。人生有酒有戏,耳畔小儿撒欢,老马足矣。
开了一天的会,桂英早累了。晚上本想早点回家,谁成想业务部的孟庆成在同事们离开后,专程过来找桂英这个业务经理提交辞呈。桂英看了辞职信十分失望,而后花了两个小时和庆成长聊,聊工资奖金、聊公司业务、聊行业环境……最后,桂英依然没能留住孟庆成。
大环境不好,公司业务严重萎缩,业务员提成大幅度减少,孟庆成的女儿今年正要上小学,各种花费桂英怎能不懂呢。可惜了一个业务能手,进公司三年,刚刚上手捞了些油水,还没赶上行业红利又速速退出了。近来走了李嘉民、旺涵,如今庆成也要走了,业务部人心动荡,桂英这个业务经理当得也十分忐忑。
开车回家的马桂英一路上惋惜不已,市场在萎缩,虽自己的职位和收入没受多少影响,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和焦虑总笼罩着她,一到公司她便觉压抑。
回家后一开门,一股再熟悉不过的酒味扑鼻而来,打开桂英童年开关的秦腔戏在屋里回荡,中年女人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小院子里。老头儿躺在躺椅上,不知在哼唱还是在打呼噜,桂英不想打扰,转身去看孩子们。两孩子正在电脑前看视频,桂英和学成闲聊几句后回房了。回房后桂英关上门,拨通了致远的视频电话,夫妻两在电话里聊了起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包晓棠到了凌晨两点依然睡不着。眼见到八月了,肚子会越来越大。过了今年的秋冬,这孩子便要出生了。春天是个好季节,小时候常听人说春天出生的孩子很聪明。如果是个女娃娃,取名包春梅、包雪心、包雪儿……跟着大姐姐雪梅的名字;如果是男娃娃,取名叫包大成、包学坤、包学远……跟着小哥哥学成的名字。幻想二十年后自己将有一个如雪梅这般懂事又英俊的孩子,包晓棠在黑夜里忍不住笑了。
最近晓棠总是梦见母亲,在梦里母亲知道她怀孕了,她向母亲诉说自己的不易,母亲也温婉慈爱地宽慰她、支持她、抱着她哭,可惜回回哭醒了。她依稀记得母亲在梦里说会帮她带孩子,帮她做饭洗碗,帮她洗衣扫地……美人儿流着泪,她使劲想也想不起来母亲的模样了。晓棠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在多年以后记不清自己的模样。
这孩子生在三月——惊蛰以后,春分之前。要是个男孩还好,将来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儿,生了个男子自己的晚年也算有靠头了;若生了个女儿呢?将来嫁了人,自己替女儿带孩子——也不错!只可惜是个私生女,想要嫁个稍有门楣的怕是不行了……无限心事,压在晓棠胸前,不值钱也不顶事的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晓棠用衣服擦了擦鼻涕和泪水,望着窗外昏暗的灯光,想象自己的孩子将跟着自己将在这样破旧的出租屋里出生、成长、上学……周末的时候她们母子一块清理小屋里的污垢一块做家务,发工资的时候她们母女穿得漂漂亮亮的去逛街,端午、中秋和过年的时候她们母子二人合伙包饺子、吃火锅……晓棠捂着脸又一阵呜咽,竟吵醒了旁边的钟雪梅。
待雪梅睡熟以后,晓棠继续畅想,时喜时忧,时笑时哭,哪里睡得着?婀娜又可怜的女人,岂是今夜如此?自怀孕以后,晓棠夜夜辗转难眠。
有个孩子陪她度过余生也不错,她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孩子负责好好上学考个名牌大学,考不上名牌考个重本也行,考不上重本像梅梅这样考个三本也可以。到年龄了她照看孩子嫁人或结婚,然后替他们一心一意带孩子,即便嫁人嫁得不正、娶妻娶得不贤,她在有生之年还能搭点劲儿帮帮自己的孩子。可若……她像她的母亲、父亲一样早早去世,那她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包晓棠想到这里,揪心得忍不得,她慢慢挪下床,去了卫生间,关起门来,一个人凌晨三点喘着大哭。富贵有命,生死在天。这世间撇下孩子早早归西的人还少吗?父母一方仙逝留下一方,孩子的天还塌不了;可她的孩子只有她一个人,她是她孩子的天,如果哪天她脆弱了、倒下了、不在了……即便上天垂怜她有幸带着孩子嫁了,非亲生的终究隔层纱——古来向如此。
晓棠头靠墙哭得不成人样,她打开手机,摇着头捂着嘴,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预约妇科的APP,而后晃荡着手预约了明天下午的医生。预约完后,她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抱着肚子哭得肺腑阵痛。她用拳头狠狠地砸墙,用巴掌狠狠地扇自己,用牙齿狠狠地咬嘴唇,她急得跺脚撞头,她哭着喊用陕西话喊妈妈……她在用惩罚自己来赎罪,她在制造身体的疼,为的是转移心里的痛。
早上七点半,钟雪梅醒了。起床后没见小姨,她好奇地在屋里找。最后打开卫生间的门时,小姑娘几乎吓傻了——她小姨蜷缩在卫生间一平米大的地上,两眼发直,一身凌乱,身上几处是血,嘴里轻轻啜泣。小姑娘哭着赶紧去抱小姨,最后把小姨搀扶到了床上,为她盖好被单,擦了擦头发的水、脸上的泪和身上的血。
到了床上的包晓棠,依然在哭,时而激烈时而平缓,泪竟没断过。她一个无倚靠的单薄女子,如何炼就一双火眼金睛来识别好男人和坏男人,如何处置那无情无义的薄情郎李志权,如何把一个只会哭的婴孩拉扯成一个懂事有志的大人……世间女人,终归苦多甜少。
周三一早起来,村里的电话来了。村里人大多知道老马早起的习惯,电话也多打在早上。一个三五分钟的电话,瞬间把老马的思绪拉到了马家屯里。沟谷中的狗尾草该抽穗子了吧,他的老阿黄是不是老得和他一样不便利了,英英妈坟上的蒿草没人管是否长得更高挑了……
老马吐出了一口浓稠的烟气,他放下水烟袋,起身去撕日历。他撕掉的是农历六月二十一的,那是六月的最后一个节气——大暑,下一个节气是立秋了。时光在城市里走得很快,快得寻不见影子。在乡野,一切皆是时光的代言,从大地到日月,从树枝到野草,从果子到种子,从小鸟到虫子……
每年秋收时,北方农家家家堆满了丰收的成果,院子被占得无处下脚。刚从地里拔回来的花生、新掰的玉米、草房里堆着的红苕蔓……柴火堆边塑料纸下,盖着的是白芝麻和黄豆,厨房屋子的空地上,分拨放着青辣椒、棉花、绿豆、高粱……就怕一场秋雨淋坏了,家里能放的地方都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