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机关五点钟下班, 陶丽华眼看还剩五分钟，开始收拾桌上的笔记本。
她是厂办的文员，平日里工作不怎么忙，特别是下午, 基本没什么事儿。陶丽华不像年长女同事那样偷偷摸摸织毛衣, 也不像年轻那几个一直讨论最近流行的电影, 歌曲, 服装。
她的空闲时间，基本都会用来学习，谁让，她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呢。
陶丽华是城里姑娘, 不过这城里如果过得不好, 还不如农村姑娘呢, 像是她就只读到了三年级就被家里强制辍学了。当时正好是隐约传出恢复高考消息的时候, 孩子们都争着上学，倒是没见过这个时候不上学了的。
她当时成绩挺好的, 老师登门了好几次，都被她妈撵走了, 从此她就辍学在家做家务, 打零工。一直到后来遇见容家栋，她接了她婆婆的班儿来厂办工作, 这才发现自己读到三年级真的很不行。
厂办要求的文员, 总是要有点文化的。她是一个要强的人，不想容家人因为她丢脸, 也就下了狠心学习。为此, 大姑姐容家英还专程从外地回来一趟，给她准备了课本和字典, 还有一套录音机和磁带。其实在她结婚之前，大姑姐容家英对她一直不怎么看得上眼，不过自从她开始学习，容家英倒是对她好了不少，也和气起来。
如今雪宝四岁，陶丽华没有因为生了孩子就改变自己的习惯，依旧是会利用空闲时间学习，现如今初中课本都要学完了呢。
下班的铃声响起，大家立刻起身，陶丽华抓起手包，走出了办公室，办公室的一个大姑娘冲着她的背影撇嘴，跟身边的人说：“就她爱表现上进。”
另一个姑娘嗤笑，说：“人家才读到三年级，不上进能怎么办？哪儿像咱们啊，高中毕业。”
两人满满都是优越感，得意的相互一笑，那表情里对陶丽华是相当看不起的。
陶丽华已经出了门，可没听到她们小声的嘀咕，她现在满腹心思都在她男人容家栋身上呢，这个男人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来，陶丽华边走边走神儿，就听到脆生生的一句：“妈妈！”
陶丽华抬头一看，瞬间乐了，她赶紧小跑儿过去，满脸喜悦：“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
他家的父女两个同款笑容，乐呵的紧呢。
雪宝叽叽喳喳：“妈妈，爸爸想你啦。”
陶丽华扬着嘴角，顺势就挽住了容家栋，说：“这一路上吃苦了吧？”
容家栋：“还成。”
他一本正经：“想到你和闺女，我就觉得吃苦也值得，心里甜。”
陶丽华娇嗔着：“就你会说话。”
容家栋：“嘿嘿嘿。”
一家三口一起，真是郎才女貌。
陶丽华挽着自家男人，说：“你身上怎么一股馊了的味道？”
容家栋：“……”
他幽幽感慨，无奈怅然：“你咋还嫌弃我？我这不是着急来看你吗？要不然我早去澡堂子了。”
雪宝一听去澡堂子，立刻就高兴起来，兴冲冲的：“去澡堂吧，我们去澡堂，妈妈，我们一起去。”
小姑娘的兴奋劲儿哦，十分明显啦。
陶丽华倒是没迟疑，说：“行，那回家拿上东西一起去。”
雪宝激动拍手：“也带爷爷奶奶。”
陶丽华：“你爷奶可不能去，他们昨天才跟你二姑一家去洗了澡。”
每个周天，容家慧夫妻都会过来的带着老爷子老太太去洗澡，基本不变的。
“那我们一家三口去。”雪宝拍板啦。
“好。”
“带一个游泳圈。”雪宝小手儿挥舞。
陶丽华：“好。”
不过她也叮嘱：“去了好好洗澡，不要总是想着玩儿。”
雪宝：“好的呀。”
她大大的葡萄眼好真诚：“我不是不听话的小孩。”
“哎呦喂，我闺女真是又乖又萌。”容家栋低头在她的脸蛋儿上啄了一下，说：“走，回家爸爸给你看好东西。”
雪宝：“咦？”
容家栋又开始嘿嘿起来，十分得意，说：“爸爸的眼光，你就瞧好儿吧。”
陶丽华也跟着笑，不用想都知道，这人肯定是给他闺女买好看的小裙子了，这小丫头的衣服可多着呢。陶丽华故意说：“哎呀，雪宝有礼物啊，我这当妈妈的还没拿到礼物呢，果然是有了闺女就忘了媳妇儿啊。”
容家栋失笑，捏了她白皙的小手儿一下，说：“竟是胡说，我还能不给我媳妇儿买？”
雪宝跟风点头，说：“对哇对哇，爸爸还能不给妈妈买？”
她撅撅嘴，吃醋的说：“爸爸最爱的就是妈妈，第二才是雪宝。”
“怎么你妈胡说完了，小雪宝也开始胡说了？你们明明是并列第一，可没人排在第二，我们雪宝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容家栋颠颠儿闺女，说：“要不是我们可爱的小闺女，你爸这么爱懒的人怎么可能抱这么久？你当你是轻飘飘？”
他这一路可是一直抱着小胖丫头的，只有亲生的才这样呢。
雪宝的手抓住爸爸的头发，说：“我本来就很轻。”
容家栋长长的噫了一声。
紧跟着，雪宝也长长的噫了一声，她张开自己的小手儿，说：“爸爸的头发，全是油！好脏哦。”
容家栋拍拍她的小屁股，说：“你个小坏蛋，还嫌弃我。”
雪宝：“……噫，都能炒菜了。”
陶丽华：“别说的这么恶心，我还要吃晚饭的。”
雪宝：“可是我说的是实话呀。”
“实话也不许说。”
雪宝眨巴大眼睛看着妈妈，觉得妈妈果然很霸道哦，她大眼睛飘了飘，趴在了爸爸的肩膀，轻轻的开始哼哼歌儿：“小和尚下山去化斋……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见了可千万要躲开……”①
陶丽华哭笑不得，险些喷了，她无语的很：“你这小丫头，还会用唱歌儿挤兑我了。”
雪宝小屁股撅撅，软乎乎的说：“没有哇。“
容家栋笑了，说：“对，我们雪宝才没有。”
“容家栋，你烦人。”
“你怎么还突然攻击我了？我向着闺女也不行吗？”
陶丽华哼了一声，雪宝被维护了，咯咯咯的笑，超级得意的，小屁股扭扭扭。
一家三口终于回来，上楼的时候还听到楼上吵架的声音，雪宝瞪大眼，说：“他们竟然还没有吵完。甜宝的爸爸妈妈好能吵哦。”
容家栋嗤了一声，抬脚踢踢自家门：“妈！”
容奶奶立刻开门，骂他：“你不会好好敲门啊，再说，你没钥匙啊，踢门，再踢门我就踢你。”
容家栋被呲了，乐呵呵的说：“妈，我在外头这些日子都想念您骂人的声音了。”
容奶奶：“……”
雪宝又去洗手手，随即自己爬到了凳子上，大眼睛弯弯很开心：“有烧鸡。”
容奶奶：“鸡腿给雪宝。”
雪宝高兴的摇摆，奶声奶气：“谢谢奶奶。”
容家栋一看就知道这烧鸡是他妈为了他回来刚买回来的，也高兴的笑：“妈，我就知道您最疼我。”
雪宝争宠：“奶奶最疼我。是我！”
她挥舞手上的鸡腿，说：“看，鸡腿都给我了。”
容家栋：“你这小崽子……”
一家子坐好了，容爷爷问：“鹏城那边发展的怎么样？”
容奶奶：“你让他吃点东西再问，这一路不定亏成什么样儿了，有啥等吃完了再说。”
容爷爷：“你个女人家懂啥。”
容奶奶瞪眼睛：“女人家怎么，你吃的饭还是女人家做的，再跟我凶别吃我做的饭。”
容爷爷：“哼。”
要不是看在饭菜的份儿上，我是要跟你掰扯掰扯的。
民以食为天，我不跟你计较。
容爷爷内心戏走了一遍，低头开始吃饭。
雪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啊呜一口咬上了鸡腿儿，吃的好开心。
还别说，容家栋这一路还真是吃不好睡不好的，难得回家了，干了两碗饭，又喝了一碗汤，这才放下饭碗，整个人在椅子上一瘫，咸鱼本鱼了。
“雪宝，你看动画片去，看完了我们去洗澡。”
雪宝一听，高兴的眉眼弯弯，大声说：“好。”
可以不耽误看动画片，最好啦。
容爷爷看着容家栋，说：“坐没坐相。”
容家栋也不动，叽歪着说：“我累的呗，还不能歇歇啊。”
他看他媳妇儿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容家栋笑了：“我媳妇儿果然很懂我。”
容爷爷皮笑肉不笑：“你妈懂你，你媳妇儿懂你，就我不懂你？”
容家栋无语了，说：“爸，你这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争宠？”
容爷爷：“哼。”
容家栋：“那说外面那些事儿，还是咱们爷俩儿唠的来啊。”
容爷爷看着儿子，没言语。
容家栋开口了：“我这次过去，真是见了挺大的世面，我一直觉得咱们沈城一个省会城市，工厂又多，发展那肯定是好啊。但是去了鹏城之后才晓得，不一样，真是不一样。”
“你说说。”容爷爷倒是挺好奇的。
“特别繁华，就跟电视里一样，发展的很快，城市建设也好。不过要说遍地是黄金，我倒是不赞成。这挣钱的事儿，可不是那么简单，那头儿挣大钱要靠脑子靠机遇；挣小钱儿就是卖力气。”
“搁哪儿都一样啊，还指望大风能把钱刮来吗？我就晓得，赚钱肯定没那么容易的，那你这次过去，看的咋样？”
容家栋低声：“我这次过去，进了一批货。”
在座三人齐刷刷的看向了他，情不自禁的坐直了。
容家栋笑了：“你们别紧张啊。”
“你放屁，我能不紧张吗？赶紧说。”容爷爷知道自家这个儿子一贯的胆子大，他能慎重的说，肯定不少了。以前往北边儿跑的时候捎些山货倒腾，可没见他专程说一声。
“我进了一批录音机，打算拿到江海去卖。”
江海，就是容家英所在的城市，别看沈城是他们省的省城，但是经济上却远远不如江海，江海市因为临海，贸易做的比较好，人也更富裕一点。所以容家栋一早就打定主意去江海卖东西了。
“你们跟我一起去吧，正好也去看看我大姐。”
容爷爷容奶奶纷纷摇头，两个人都不赞成：“有啥可去的，倒是你，你详细说说你的录音机，东西让你运哪儿了？你进了多少？打算怎么卖？沈城搁不下你了？”
容家栋瘫在椅子上也不动，说：“这些你们就甭管了，不多不多。”
“你个衰仔！”容爷爷骂了一句。
容家栋因为要去鹏城，专门学了点粤语，连带着容爷爷也跟着学会了一句呢。
不过也就是这么一句了，容爷爷深深觉得，这一句，最好用了。
一句顶一万句。
“衰仔！”
容家栋嘴角抽搐：“……”
“你不说，我跟你爸还要猜，心里更担心，你说清楚了我们倒是心里有个准数儿。”赵桂香开口，她这儿子啊，打小儿就心眼儿多，她倒是不那么担心的，但是再不担心，当妈的总归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容家栋确实不想爸妈担心才没有说的很详细，但是再一想老人家说的也对，他回头看了一眼，见雪宝的心思都在动画片上，压低声音说：“我这次进的是随身听，成本一百四十块钱一台，我进了二百台，然后还进了一千块的磁带。”
容家老两口瞠目结舌。
容奶奶突然暴起，直接就重重锤了儿子几下，说：“要死了你，你怎么这么大胆啊。”
容家栋抱头：“妈，你冷静，冷静啊1”
雪宝这时终于发现这边的动静了，小耳朵动了动，赶紧上前：“奶奶不要欺负爸爸。”
她张开手臂，挡在了容家栋前边儿，说：“不要打他。”
雪宝保护爸爸大作战。
容奶奶恨恨的指了指儿子，说：“你还没有四岁的小娃儿懂事儿。”
容家栋委屈了，他说：“我这说实话也挨揍啊。”
容爷爷这时也缓过来一点了，他是晓得儿子大概有多少钱的，他们夫妻的工资都是能算出来的，儿子平时捎个东西来回卖，倒也不是大钱，这么看，八成他的家底儿都被他倒腾了。
他到底是有见识的老头儿，琢磨了一会儿，说：“这样倒是也行，试一试，这个进价就算不赚也不至于亏了。”
他摆摆手，说：“雪宝去看电视吧。”
雪宝大大的葡萄眼盯着爷爷，容老头儿笑：“爷爷不让奶奶打你爸爸，雪宝放心吧。”
雪宝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伸出小手指，说：“约定哦。”
容爷爷笑的温和，伸手：“约定，保证不打你爸。”
雪宝这才放下心来，咚咚咚又奔到电视旁边了，一双小手儿撑在沙发上，小屁股向上一挪，整只崽就窜上了沙发，大眼睛黏在了电视上。
容爷爷看雪宝没有关注这边了，说：“你去江海卖也好，要是在本地遇见熟人儿，总归不那么好的。一个正式的工人去做小贩，这说出来不好听。”
容家栋点头：“我知道，再说，咱们这边消费能力也不如江海啊。”
他伸了一个懒腰，说：“那既然说好了，我就不多说了。”
他招手：“雪宝，看完了没，看完了去澡堂啊。”
雪宝伸出小爪爪，说：“差一点，就差一点点，等我一下下哦。”
容家栋：“好嘞。”
他笑着说：“过几天领你去江海市看你大姑啊？”
雪宝一愣，扭头儿看向爸爸，容家栋笑：“天暖和了，咱去洗海澡。”
雪宝眼睛亮了起来，嗷了一声，窜起来，小辫子飞起，在沙发上蹦跶：“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陶丽华蹙眉：“雪宝！”
雪宝停下乱蹦跶的小脚丫，这才发现，自己是在沙发上蹦跶哦，她飞快的窜下来，露出讨好的笑容：“我乖的，带我带我。”
她原地开始转圈圈：“我要去洗海澡啦。”
容家栋笑了，说：“当然带你了。谁敢说不带我们雪宝，爸爸都要不高兴的。”
雪宝翘着小嘴儿，甜滋滋的笑了。
陶丽华瞪了自家男人一眼，转头儿去准备洗澡要带的小篮筐，雪宝要换的衣服，还有洗发香波，宝宝霜毛巾，还有她的小鸭子游泳圈……她装好了出来，就看雪宝已经看完动画片穿上鞋子等着了。
“妈妈你快一点。”
喏，小家伙儿还嫌弃妈妈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