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十四岁。
但在这很久之前,他身边已围绕了一群先生,日复一日教导,这个不行,那个不准,这样有失礼仪,那样不合规矩。
无疑,他成为了诸多先生们渴望的样子,温文儒雅,慈仁殷勤,颇具儒者风范,礼贤下士,尊师重道,虚心尚学。
朱元璋满意,宋濂、李希颜等人欣慰。
只是,所有人都将朱标看作太子,没有人想过,他还是一个青春少年,尚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他的叛逆期,被他一手掐死。
他生活在框框架架里,如一只谨小慎微的雏鸟,看得到外面,却享受不了外面的自由。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记录着,他的一言一行,会一字不差地传入朱元璋的耳中。
他是大明最尊贵的太子,一只笼中鸟。
顾正臣看向明月,压低嗓音:“陛下,百官,宾客,谕德,都对殿下寄予厚望,希望殿下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君主。正所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想来是这份沉重,压得殿下疲累。至于我,尚不是朝廷官员,更不会对殿下谆谆教导,兴许是这个缘故。”
朱标仰头,面露伤感:“确实啊,仔细想来,自我成为吴王世子之日起,身边就没一个人不再约束我,宦官,侍女,太子妃,谕德,宾客,赞善大夫,父皇,母后,都在告诉我,该如何坐着,如何走路,如何行礼,如何说话,告诉我什么时辰休息,什么时辰起来,就连与太子妃……”
“你说得对,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孤是大明太子,这些沉重是孤应该承受的,只是有时候,孤想放松一下,如农夫放一放扁担休息片刻,可孤不能,也没有人会应许,稍有懈怠,就会引来责怪……”
顾正臣安静地倾听着,什么都没说。
此时的朱标,只是想找个人诉说,说出心中由来已久的委屈与痛苦。
他不需要安慰。
朱标毕竟是年轻人,如一块泥,被一群人捏来捏去,塑出他们渴望的形状,没有人问过这块泥,你想成为什么样。
“在官员面前,孤需要端着,在弟弟妹妹面前,孤还得做榜样,在父皇面前……”
朱标滔滔不绝。
这些话,不能给宾客说,不能给谕德说,不能给太子妃说,身旁的宦官、护卫更是不能说。
顾正臣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你没有背景,既不是出自淮西,也不是出自江浙,干干净净,说什么,都不会引起父皇的诘问与担忧。
明月,清风。
一口,双耳。
朱标感觉舒坦极了,长期萦绕心头的压抑终舒缓了许多,看向顾正臣,含笑道:“孤说的这些话,你都记住了?”
顾正臣摇头,坚定地说:“适才赏月太过入迷,竟忘记听了,有罪,有罪。”
朱标哈哈大笑,冲着周宗喊道:“送顾先生回沐府。”
顾正臣行礼道:“殿下,句容距离金陵不远。”
朱标明白顾正臣这是在说,下次想倾诉了,去句容,可身为太子,岂能轻易离开金陵,这座城,很大,大到难以走出去。
“去吧。”
朱标颔首。
乾清宫。
朱元璋没有唤妃嫔侍寝,而是在翻阅典籍。
夜风乱入,吹起凉意。
朱元璋抬起头,对宦官赵恂说:“去接下吧,东宫的文书到了。”
赵恂心中惊讶,听外面静悄悄,并无人走动,但皇帝发了话,赵恂不敢耽误,刚走至乾清宫宫门,就收到了东宫宦官送来的文书。
“陛下神人啊。”
赵恂感慨,将文书送至龙案。
朱元璋展开看去,里面记录着东宫中秋宴中众人的谈话,几乎完全复现了当时。
“吃饭?”
朱元璋盯着顾正臣的话,呵呵笑了笑:“这个小子倒是大胆,敢提咱穷困时的事。没错,当年咱但凡有一口饭吃,也不至于造反。”
“吃饭是治国之道?这倒新鲜。”
“没有百姓参与的造反,成不了气候!你是在转着弯给朕进言,让朕解决好百姓的饭碗问题吗?”
“百姓不关心朝廷宽仁与严苛,这倒是,咱当老百姓时,只想着多打点粮食。看得出来,你对治国一道颇有见地啊。”
朱元璋将文书放在一旁,沉思良久,自言自语道:“心肺复苏,锻体术,吃饭为治国之纲要,听闻你还精通筹算学问,小子,你是越来越让朕好奇了。沐英下了决心,要在句容安置大量鞑靼俘虏,正好,你去句容当知县,若不能驾驭好他们,出了乱子,朕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