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半个时辰后,柴绍就回来了,神情有些古怪,但也有恍然大悟之感。1“真的?”平阳公主右手一撑,身子在榻上猛地直起。从年初重逢,只见妻子延绵病榻,此刻却仿佛再现当年英姿,柴绍神色恍惚了下,才点头道:“如今消息都已经散开了,馆陶令亲眼所见……后李善与清河崔氏起隙……馆陶令亦是清河崔氏子弟。”平阳公主喃喃道:“这几日见这位李郎君温文儒雅,又以诗才传名,听闻山东战事中亦有功劳……不料如此果决敢勇。”拔刀直指,杀入馆陶县衙……这种事真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更何况是个无职无权,年不过十八岁的少年郎。关键不在于馆陶县衙,而是当时馆陶县衙是原国公史万宝行辕。“此事如今在朝中传的沸沸扬扬……毕竟当日史万宝还是河北道行军副总管。”柴绍轻声道:“而且还有其他传闻……”“什么?”“其一,传闻吉利可汗之子欲谷设,便是换回淮阳王、薛忠的那位……是李怀仁从史万宝手中抢走的。”平阳公主嗤笑道:“下博大败,史万宝仅以身免,被一路追杀,居然能生擒欲谷设?”“不错。”柴绍笑道:“月余来与怀仁叙谈,听其提起过……下博一战之前,怀仁南下,遇突厥游骑洗劫村落,义愤出手,才擒下欲谷设……对了,苏定方就在那个村落。”“其二呢?”柴绍犹豫了下,低声道:“传闻史万宝是被李怀仁所杀。”平阳公主怔了怔,她很了解当日旧部史万宝的性情,此人不可能惭愧自尽……肯定是被杀的。“难怪道玄今日前来……言史万宝为其所杀。”平阳公主眯着眼想了会儿,“言论汹汹?”“的确如此。”柴绍苦笑道:“毕竟当日史万宝虽遭下博大败,但道玄被擒,他实为河北唐军主将,若真的被怀仁所杀……”平阳公主脱口而出,“何人主使?”柴绍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妻子是问这等流言蜚语的背后主使,“理应不是东宫。”自然不会是东宫,史万宝那是太子李建成的伤疤,怎么可能自己戳自己的伤疤?“应该也不是秦王府。”柴绍点头赞同,如果是秦王李世民,那李道玄不会找上门来……如今的李道玄,在朝中、军中都有着不低的分量。平阳公主叹了口气,心想长安这滩水真够浑的!安静了片刻后,柴绍才总结道:“坊间流传,李怀仁拔刀攻入馆陶县衙,劫走欲谷设,斩杀史万宝。”“昨日史万宝之子史怀训登门造访,今日淮阳王就来了……无非是希望你我出面庇护。”“不仅如此,李怀仁于山东战事有大功于国,换回淮阳王,劝返突厥大军,力助田留安,说动程名振、齐善行出军,筹谋魏县大捷,秦王因此得利。”“但之后东宫洗马魏征、太子千牛崔昊安抚山东,一度激起民变兵乱,是李怀仁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立平兵乱。”“去年秦王几度赞誉,今年太子请圣人赐名玉壶春,如今朝中夺嫡……”柴绍顿了顿,笑道:“反正平阳你麾下缺额不少,多年未有长史,不如就留给怀仁?”“然后,苏定方就留给郎君?”平阳公主重新躺下,“如此一来,何样的流言蜚语都难动李怀仁,大兄二弟相争也无涉李怀仁了。”“那……”柴绍试探问:“某让怀仁过来?”平阳公主迟疑了会儿,叹道:“只怕他未必肯呢。”总归是救命之恩,总要庇护一二……平阳公主在心里琢磨,李道玄突然上门,以救命之恩请自己庇护李善,弯弯绕绕的,说到底是想把李善塞进自己麾下。这一个月来,李善始终呆在这座公主府内,不能说消息断绝,但也闭塞的紧……今日第一次被拒之门外,他立即转头就让苏定方将李道玄叫来。问了问情况,李善叫苦不迭。“此事是何人提议?”李善谨慎的没有提起李世民。李道玄还挺得意的,“如今朝中夺嫡,怀仁以科举入仕……但去年锋芒毕露,太子、秦王兄均有意怀柔招揽,唯有平阳公主能……”话没说完,李善就长叹一声打断,“道玄兄,他日小弟若有事,必然相求,但若未相求……”李道玄愣住了,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未完之意……李善是在说,我没找你,你就别瞎起哄好不好!“怀仁的意思是……”李善也知道李道玄是好意……但这份好意,他是真的承受不起。都已经武德六年了,如果没记错,差不多三年之后就是玄武门之变……如果那时候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自己暗中和李世民合谋吗?如果成功了还好,如果失败了……李善都不敢想!那边侍女前来相召,李善去了内院,心里还在盘算……太子李建成自以为是举荐有功,却不知道自己恨不得一刀剁死这货!李道玄是好意,却险些让自己跌入火坑……待会儿一定要抢在前面告辞。李世民到底怎么想……李善一头雾水,以穿越者的预见性来看,似乎是提前在平阳公主手下掺沙子。但此时的李世民已经有武力宫变夺位的念头了吗?可能性并不大……如今的李世民的处境比原时空要好得多。而且平阳公主很可能执掌北衙禁军……李善能看得到这点,其他人未必能看得到。还有坊间的传闻是怎么回事……李善在心里暗骂,都好几个月了,突然传的沸沸扬扬,矛头直指向自己,难道除了杜淹、王仁佑之外,自己还有仇家?走入内室,李善向这对夫妻行礼的时候,有着和平阳公主同样的感慨……如今的长安城,水太深了啊!“今日查验,公主已然大致康复。”李善干脆利索的说:“休养诸事,太医署医者更擅,在下离家月余……”平阳公主向丈夫投去一个,你看他果然要走的眼神。柴绍眨眨眼,“某实在不放心太医署……”“离家日久,挂念寡母。”李善简单的回答颇为犀利,堵得柴绍没话说……人家孝母,难道你要挡着吗?再行了一礼,李善正要离开,平阳公主突然开口问道:“当日,为何拔刀攻入馆陶县衙?”李善微微抬头,定睛打量着平阳公主,半响后才回答道:“抢回欲谷设。”“馆陶城数十里外,突厥数千轻骑追逐,魏州总管田留安设伏,在下令亲卫将欲谷设送回馆陶。”“后数万突厥骑兵在馆陶城下合围,在下与突厥首领议定换人,回城后得知……”李善轻声慢语,“当日在下博与道玄兄交好,后离城南下,道玄兄遣派精锐护送。”平阳公主、柴绍这对夫妻都非常人,立即听懂了这句话……史万宝扣住了欲谷设,不好说会将其作为筹码做些什么,但绝不会换回李道玄。平阳公主轻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因为夺嫡……平心而论,她也知道,相比起来,二弟更为了得。但大哥身为嫡长子,名正言顺……而且二弟征伐天下,军功盖世,在政事上未必改的过大哥。夺嫡,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长安了,也不仅仅局限于朝中,已经渗入社会各个阶层……平阳公主也看得出来,这些日子,登门造访的女眷中,大都是有偏向的。柴绍在心里琢磨了下,“你是这一科进士榜首,听闻尚未赴吏部选试?”李善嘴角扯了扯,点头道:“母亲定居长安城外,在下不愿远赴。”这句话一出,平阳公主、柴绍都有点摸不清头脑,只能确定……李善觉得他去选试,很可能被派到江南、巴蜀、岭南。平阳公主对朝中局势并不算十分清楚,柴绍却久居长安,立即响起,吏部尚书封伦兼任天策府司马……但秦王妃几次来探望,对李善态度都相当不错啊。抛去这些杂念,柴绍郑重其事问道:“平阳幕府,长史出缺多年,怀仁虽初初入仕,品级未及,但若相求陛下,理应不难。”李善神色淡漠,“在下于山东设伤兵营,活人多矣,自岭南学医至今,身份贵重者,无出公主之右,但在医者心目中,并无甚差别。”要是凌敬在这儿,肯定吐李善一脸的口水,就算是性情稳重的苏定方,只怕也要嘴角抽搐……在你心目中,伤患者无甚差别,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不说那日救苏母的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凌敬和苏定方都亲眼所见,送到李善手中的伤员,他并不是一视同仁,有的干脆就不管。李善也委屈啊,有的伤员,是真的没辙了!李善这段话等于是回绝了柴绍的好意,但在柴绍、平阳公主心中,却有着古怪的感触……你什么都不要吗?当然是什么都不要。或者说,是现在什么都不要。施恩不忘报……其实这种事,最后得到的报答往往是最多的。柴绍有点难以理解,这一个月来,他对李善有着颇多了解,这位少年郎虽位卑,但却颇负盛名,太子、秦王都有意怀柔招揽,若不是斩杀清河崔氏子弟一事闹的有点大,只怕太子、秦王都要抢人了。入平阳公主府,理应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平阳公主如今还在晋阳,那对于李善来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只能敬谢不敏了。虽然现在有些难受,天策府中封伦、杜淹两个老王八蛋几次使坏,东宫那边几次怀柔,偏偏自己又被逼的以诗才扬名……但至少还没有正式进入东宫、秦王夺嫡的战场。如果任平阳公主府长史,那接下来,很可能是处于风暴中心……一个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太子李建成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对李善施恩……太子妃几次探望平阳公主,对李善已经流露出类似的意思。施个屁恩啊!而秦王李世民可是知晓李善身世的……虽然后者以此得李世民信任,但如果李善出任平阳公主府长史,很难说李世民会不会逼李善在某个时刻做些什么。李善内心深处哀叹,正如李道玄所说的那样……自己太过锋芒毕露了。如果没有平阳公主这遭事,自己还能再苟一段时间,到关键时刻才现身……但有了救回平阳公主这件事,自己想继续苟已经不太可能了。或许自己的身世……到了隐隐可以透露的时刻了。不需要大张旗鼓,不能传的沸沸扬扬,但可以有选择性的透露给某些人了。不过,这些事还要仔细盘算,需要权衡利弊,需要考虑河东裴氏、李德武的态度。想到这,李善心头火起,你李德武几次出了阴招,从押送粮草到被逼的考进士科,再到此次……我之前可是一直以德报怨,都将你送进东宫了!既然你不要脸,那就不给你脸了!李善向柴绍重复了一遍照料平阳公主的细节后,准备转身离去。但这个时候,平阳公主招了招手,“听闻你祖籍陇西成记?”“是。”“日后叫一声姑姑吧。”平阳公主不知道李善为什么不肯入公主府,但救命之恩,她愿意给予庇护。李善呆了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柴绍笑道:“陛下祖籍亦是陇西成记,这声姑姑倒是妥当。”“待得病体痊愈,当登门拜谢。”平阳公主轻声道:“闲暇时,可常来叙话。”“不错,日后出入无忌。”柴绍点头道。李善懵逼的行了一礼,称了声姑姑……麻痹突然比李世民矮了一辈!再算算,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大舅子,高士廉是长孙无忌的舅舅,也就是说高履行和长孙无忌、李世民是平辈……算下来,李善比高履行矮了一辈!带着苏定方、周氏出了公主府,李善脑子还是晕晕的,自己费尽心机想挑出这个火坑……姑侄相称,自己到底是跳出来了还是没跳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