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征途之时满心忐忑,浑不知未来命运。惨烈的战事,令人血脉膨胀的冲阵,各种离奇的转折,扶摇直上的名声,再到那落在脖颈处的刀光,一切都已经将过去,但一切都会影响未来的方方面面。无论如何,回来了,并且是以一种昂然的姿态回到了长安。灞桥边,李善眯着眼打量着看不清晰,但已然令河北诸人震惊的长安城池,这是如今天下最宏伟的城池,远远看去,宏伟的城墙似乎高耸入云。李善在心里揣测,现在的自己回到长安,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呢?李世民、李建成会如何看待一个在山东立下如此功勋,但又狠狠扇了门阀世家一个大耳光的少年郎呢?一切的一切都即将揭晓……李善嘴角带起一丝笑意,有着苦涩,也有着释然。之前的所有,李善的表现几乎完美到无法挑剔,但随着那一刀,未来很多事都难说了。其实李善也知道,如果那日黄昏,自己许魏征、崔虔为崔帛讲和,安抚乱兵……自己的名声必然会再上一层楼,清河崔氏总要投桃报李的。但李善并不后悔那一刀。如果说后悔,那只会是没有救回方四郎。“久闻灞桥之名。”凌敬捋须道:“听闻此地乃长安送别之地。”苏定方有些诧异,“有此风俗,为何从未听闻?”苏定方是山东冀州人氏,但幼年时随父迁居关中,直到青年才返回河北。“某游历关中,在长安落脚许,亦未听闻。”马周摇头看了眼范十一、朱八等人,众人也都在摇头。凌敬捋须的手顿了顿,眼角余光瞥了眼李善……你不是说灞桥杨柳送别,乃是长安盛景吗?李善有点尴尬,他哪里知道,所谓的灞桥送别,是从唐朝中期才开始的。“来了,来了!”随着朱八的吆喝声,数骑疾驰而来,昨日李善就让朱石头等几个亲卫提前去报信了,倒不是为了摆架子要人来迎接,而是这次迁居来的人太多了。为首的是老当益壮的朱玮,鬓角花白,但疾驰之中,从容不迫,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大郎,终于回来了!”“七伯……”李善抿了抿嘴角,“我回来了……但……”朱玮早就听朱石头说过了,三十青壮充当亲卫,多次遇险,虽李善刻意维护,但葬身河北的也有五人。朱玮早年多征战沙场,虽然黯然,但并未落泪,视线落在了凌敬、苏定方的身上。“这位是七伯,朱家沟主事者。”李善的介绍让朱玮有些意外,他上前两步,施礼道:“乡野村夫,见过凌先生……”“这位是苏烈,字定方。”李善笑道:“苏兄与某订交,七伯如何待我,就如何待苏兄。”苏定方侧身让开,行了一礼,“拜见七伯,日后还请照拂。”昨日朱石头几个亲卫回村,朱玮详加询问,除了李善刻意交代的几件事外,朱石头言无不尽,除了李善之外,提到最多的就是苏定方。好一阵寒暄,苏定方不太爱说话,主要是朱玮和凌敬,这老头居然温文儒雅,看来又是把人设丢开了,也不知道能丢几天。谷李善微不耐烦,“回村后再叙吧,日后有的是时间。”“大郎等急了,也难免。”朱玮笑着对凌敬说:“大郎最是孝顺。”凌敬微微点头,在这个时代,孝依旧是考核人品最重要的标准。“但暂不回村。”朱玮压低声音,轻声道:“我特地急行而来……今日十五,县衙考核最后一日。”“已然报上名姓,大郎径直去长安县衙赴试。”“余者随我回村,但可放心,必然安置妥当。”“正是今日?”李善咽了口唾沫,他情不自禁的看了眼马周,本来还想着回村后再抱几天佛脚来的。朱玮嘿嘿笑了几声,“十二月初三,长安县尉行考核事,但长安令李乾佑回京,命再行考核补之,旦必须在十五日之前,昨日朱八来报,即刻送信去了长安。”李善脸色微变,李德武这厮是非要出来碍事啊,要不是李乾佑,还真得被坑了。跪在地上向西北方向磕了三个头,远行归乡,不能先拜见父母,这是应尽之礼,李善行完礼后带着马周就要动身。范十一不声不响的跟了上去……正急着回家的朱八一咧嘴,在苏定方、郭朴严厉的眼神中赶紧跟上。一路到了县衙,李善径直找了个相熟的小吏,问清楚后去了侧厅,一进去就愣住了,里面只有六个人……看来这次真是承了李乾佑一个人情了。“只是贴经释义而已。”马周简短的说了句,就在李德武的目光中退下。按例,考核均是县衙的县尉负责,李善冷漠的看了眼李德武,自顾自的坐下,取出刚刚送来的笔墨砚台一一放好。李善没有先答题,而是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立即定下了,只是初试,难度并不高,几个月前的死记硬背……好吧,这方面他是有经验的。前世小学、初中,李善一个农村娃没什么条件,老师也不尽心,都是死记硬背下来,慢慢琢磨的。缓缓磨砚,李善眼角余光扫了扫,其余六人都已经开始埋头答题,他才将视线落在正面,微笑着看向面无表情的李德武。真没想到,回到长安后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会是你。你能想象得到,我在河北山东经历了什么吗?朝不保夕的恐惧,生生死死之间的横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李善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温和。李德武久久凝视这个非常熟悉但似乎非常陌生的少年郎,模样一模一样,个头长了不少,但气质大为迥异,不仅仅是和当年相比,即使是和几个月前武陵县城内相比,也有极大的不同。如同一柄生锈的铁剑,经历了重新锤炼,当剑身出水之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河北战报传来之后,李德武无比失落,但这种情绪被他压制的很好,因为整个东宫中,比他更失落的人数不胜数……最失落,也是最丢脸的,无疑是太子李建成。但接下来,李楷、张文瓘、王仁表的吹捧……这让李德武觉得,自己和李建成的处境大差不离。区别只是,李建成被亲弟弟狂扇耳光,左一个,右一个,被扇得人事不省,被扇的脸颊红肿。而李德武是被亲儿子狂扇耳光,不是一两个,而是噼里啪啦几十个大耳光子,扇的李德武如坠梦中。李德武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色,李善意味深长的嘴角带笑,右手依旧在不紧不慢的磨着砚台。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虽然没撕破脸,但也只是没公然撕破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