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胡思乱想呢,轿子忽然停了下来。一个婆子掀开轿帘,伸出手臂道:“请小姐下轿。”
苏澜当然知道这婆子伸过来手臂是怎么回事,于是,把手搭在上面,小心翼翼地下了轿。其他的婆子都下去了,只剩下搀扶她的这个婆子。
与全园正院“闲步轩”相比,这里要偏僻得多安静得多,一个稍显破败的院落掩映在葱茏的树木之下。但是院内非常干净,奴仆往来,没有一丝声响。
在何震的引领下,苏澜和甘甜在房屋之间转来转去。正晕头转向时,何震说了一声:“小姐,到了。”
只见面前是一个很小的院子。门楣上挂着“养园”的牌子。进入养园,上了回廊,又是一般转来转去,终于来到一个独立的房子。苏澜诧异地发现,竟然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蚵壳屋!
婆子已经悄然退下。只见何震走到门前,轻轻扣响门环,只听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声音,何震轻轻推开门,请苏澜进了屋。
甫一进门,苏澜仿佛瞬间失明了一般。半天才看清楚,原来这里到处都挂着幔帐,屋子被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半点光线。而一团黑黑的影子,就坐在对面。他开口道:“欢迎你,小姐。”
苏澜知道,这团黑影就是今天她要拜访的人——大名鼎鼎、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吉迪!
只听吉迪道:“小姐一定没有想到,我会住在这么一个破旧的房子里,蚵壳屋!”
苏澜笑道:“蚵壳屋很好啊,我家就住在蚵壳屋!”
吉迪忽然“咦”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又道:“何震,帮我把幔帐全部撩起来,把门也打开。”
何震显然愣了一下,好半天才道:“老爷,您的眼睛……”
“无妨,给我把黑布巾拿来。总不能让珍贵的客人在漆黑的屋子里见我这个老家伙吧!”
说话间,苏澜影影绰绰看到何震把一个什么东西递给了那团黑影。再过一会儿,何震撩起了所有的帐幔,又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苏澜这才发现,这间蚵壳屋大约三十平方米,靠南的一面墙居然全部是落地玻璃窗户!其他几面墙都是博古架,架上放着金、玉、名贵树木、青铜、象牙、犀角、珊瑚等材质的摆件,如佛像、香炉、铜鼎、帆船、珊瑚树、牙雕,还有大成名人字画、刺绣插屏等。
屋里只剩下一老一小。苏澜看见老人半躺半依地靠在一个圈椅上。稀稀拉拉的花白的头发在头顶攒着一个道人髻,插着一只青玉簪。骨瘦如柴的小小身体架着一件黑色细布棉袍,穿着一双黑布棉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脸,深邃黧黑的皮肤,沟壑般纵横的皱纹,半张着的嘴巴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眼睛上搭着一块黑布。
苏澜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居然是这样一个垂垂老者!创造了无数财富的人,身上最贵重的居然就是头上的一只青玉簪!不过,他这瘦小的身板完全可以如传说中的那样躲入麻袋包逃过生死劫难。
“小姐,你在打量我,发现我跟你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吉迪老爷子道。他的嗓音有些粗硬,仿佛是被砂砾雕琢了似的。
“老爷子,您也在打量我,发现我跟您想象的也很不一样!”苏澜微笑道。她的嗓音也有些生硬,这还是金丝线勒颈的后遗症。
“威名赫赫的四品将军苏瑞尚居然住在蚵壳屋,真是令人难以相信!”老爷子道。
“也没有人会相信老爷子您如今也住在蚵壳屋!”苏澜感慨道。
“当年我被亲族除名赶走,连蚵壳屋都不能住!”老爷子沉声道:“蚵壳屋好,住过的人都有大造化!”
苏澜心里一动,道:“老爷子,住过蚵壳屋的人怎么有大造化?”
“蚵壳屋坚韧,不会被咸湿的海风侵蚀;蚵壳屋粗粝,最能打磨人的性格意志!”
苏澜恍然。也许,老天让她在蚵壳屋重生,就是为了打磨她的意志,坚韧她的性格?
这时,何震进来,端来了茶点,还在老爷子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老爷子示意何震也坐下。
老爷子道:“我这一辈子,争强好胜,与天斗过,与海斗过,最远的一次,在大海上漂泊了几年,一直向南,向南,向南,然后一直向北,向北,向北。居然到了地中海,真的是地中间的海……”
苏澜惊呆了。要知道,这个时候苏伊士运河没有开通。要到地中海,必须绕道非洲好望角!难怪他刚才说出去好几年,一直向南,然后一直向北。
她忍不住说了一句法语:“马赛港欢迎你,水手!”
老爷子突然坐起,掀开搭在眼睛上的黑布,紧紧地盯着苏澜,喃喃道:“这不可能!小姐这么小,不可能会说弗朗吉的语言!”
苏澜注意到,他的眼珠虽然浑浊,但是却散发出异样的光芒!而且,她也注意道,全美娘跟吉迪长得很像,都是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只是吉迪已经垂垂老矣。
何震赶紧上前,想重新给他的眼睛搭上黑布巾。可是老爷子拒绝了。
前世苏澜去过好几次南非,母亲在那里还有一个制作钻石首饰的工作室。苏澜的手在空中大致画了一下非洲的地图:“老爷子,您去过非洲最南端?好望角,还是厄加勒斯角?”
“是的,我们在这个又饿又累死的地方呆过一个月,那里的人都是黑色皮肤……”
苏澜激动地站起来,扑到老爷子跟前:“老爷子,您真的了不起!居然到了那个又饿又累死的地方,还看到了黑人!”
老爷子道:“小姐你就不要谦虚了。你刚才画的最南端,不就是那个有黑人的地方吗?还有,你也去过马赛港?!”
苏澜高兴得忘乎所以,忽然在老人的脸上“吧嗒”亲了一下:“您在马赛港,有没有人这样亲过您啊?”
老人黑色的脸忽然变得又黑又红。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扭动了几下。就连何震也轻声笑了起来。
苏澜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马赛港的金发碧眼女郎您也许忘了,但是那里的面包和蛋糕您应该没有忘记吧?下次来,我给您做好带来。”
老人笑了:“我的牙齿虽然差不多都掉光了,但是面包和蛋糕我还是能吃的!”
苏澜笑道:“那这样,二月二日龙抬头,您和小金孙一起过生日,我给你们做生日蛋糕!”
老人忽然晃悠了一下,忍住不适道:“欢迎你,我等着你的蛋糕。”
“怎么,您不舒服吗?”说着,苏澜抓住老人的手腕,把起脉来。一会儿,苏澜道:“老爷子,您这可是消渴症,还有头风啊。”
老人忽然一愣,哽咽着道:“小姐,你还懂得医术?我确实有头风和消渴症,而且还很严重。年轻时,大风大浪都不怕,老了居然害怕起天旋地转,心慌心痛这种感觉!而且眼睛怕光,也快看不见了!”
苏澜点头道:“之前,我听市舶司的大人们说起过您的事情,所以给你准备了一些药。您的病情耽误了,我的药只能缓解您的病情,让您舒服一点,却不能根治!”苏澜掏出那些药,道,“老爷子,您现在是不是感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是的,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苏澜知道这是高血压的症状。于是她让何震拿来白开水,给了吉迪几颗药,道:“这几颗药请马上吃,可以立刻缓解您的病情。”她又拿出眼药水,道:“这两种眼药水您交替使用好了。洗脸帕必须每天煮沸两三次。这样眼睛就会舒服一些。还有,”苏澜沉吟了一下道,“您这样怕光,我下次给你带一个好东西过来!”
何震还在犹豫,可老爷子却让他端来白开水,将几颗药丸吞了下去。又示意何震学着苏澜的样子给他点了眼药水。
这期间,苏澜就说着注意事项:“老爷子,根据您的症状,您绝对不能吃荤、腥、糖之类的东西、特别是不能吃肥肉和动物内脏,就是粥也不能喝。要多吃蔬菜和水果。”
老爷子道:“听见吗?不要总是担心我的身体不好,给我做大鱼大肉。”
苏澜就跟何震说了半天服药的注意事项,还有饮食方面的禁忌。
然后,老爷子对何震道:“你去把东西准备好,我跟小姐单独谈点事情!”何震听了立刻鞠躬退了下去。
“小姐,非常感谢你用奇妙珍贵的上天礼物为我女儿美化妆容,让她一扫多年块垒,心情愉快,走出阴霾!”老爷子微笑道,“还要感谢你没有把我女婿和外室已经有孩子的事情告诉我的女儿!”
苏澜一下子蒙了。是了,一个跳梁小丑的所作所为,岂能瞒得过老爷子这般精明透顶的人物?
老爷子继续说道,“那女人当众向您泼水,让您受辱,还让您损失了一篮子珍珠……”顿了一下,老爷子气喘吁吁地道,“我这一辈子就败给了我的女儿。为了她的脸,还有她的婚姻,她都自杀了好几次……而那个畜生,揪住了我的短处就为所欲为……他是打量着我死了他就能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