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学生看来,其实不是这样的,老师已经为后学之人换来了整整二十年的太平啊?”陈澧听着阮元已然看淡了生死之事,便也不再强求,反而安慰阮元道:“老师方才说起,您如今已经八十六岁了,学生先前有一件不解之事,方才明白。老师,自古圣贤,名臣良相,依学生所见,即便是高寿之人,大多不过六十余载春秋,未及耳顺便即身殁者,同样不少。可老师已经八十六了,也就是说,老师其实……已经活到了一个本不属于老师的时代啊?老师昔年施政治民,让粤东士民受惠其间二十余年,这还仅仅是粤东一省,还有浙江、江西、湖北、云南……老师,这样说来,之前二十年的天下太平,不正是老师鼎盛之年的恩泽吗?”
“哈哈,你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新意啊?”阮元却也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伤感之事,便是旧日亲友学生,一个个都走在了我的前面,我以前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我真的已经活得太久了吧?只是这件事确实可惜,若是这天下太平,真的忽然有一日便不见了,那后世之人,还如何记得我昔年督抚天下之事呢?”
“老师,学生所见,老师无论政事学行,其实大家都是记得的。”陈澧也向阮元答道:“学海堂中,后学弟子已然定下每逢正月二十,便即向扬州遥拜老师。粤东士子,如今与日俱增,这正是老师兴学之功。广州的百姓,从来没有忘了老师的洋米易货。学生也曾去过浙江、江西和湖广,浙江金华,百姓皆知老师捐金救婴之事,杭州西湖之上,阮公墩已然同苏白二堤并列,浙江海塘、北新关银钱开支,如今尚有老师遗法。还有章江水闸,还有湖北范塘村的石堤,还有沧江红,还有诂经精舍,还有……老师,学生自也清楚,国朝正史往往不传于世,但读书人和天下百姓,心里是清楚的啊?学生也曾想到过,或许这些事,未来会有一二被世人遗忘,可老师一生为官治学,利百姓之所利,兴诸省之教化,那可是整整五十年啊?这么多事,天下士人百姓,能够全然忘却吗?”
“哈哈,兰甫啊,今日与你一言,我……我心里更舒服了。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啊,我……我总是做了这许多事嘛?”阮元听着陈澧历数自己治世兴学之功,心中却也快慰,便也向陈澧打趣道:“你看,外面的人说得也没错,他们都说我……我是有福之人,我活了八十六岁,天下尚属太平,本想着已经是人间至福,不想临别之际,还有你这个好学生来看我,还能与我这般畅谈一番,这不是福上加福了吗?但我毕竟活到了今日,你们后辈的事,我总是不放心,总之……以后的路,可要坚持得住,可要一直走下去啊?”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眼见夕阳西下,陈澧便也拜别了阮元,自归广州而去。
此后陈澧在学海堂亦多有后学,并渐渐形成了以陈澧为核心的“东塾学派”,学海堂在陈澧兴办之下,于十余年后再次迎来兴盛。陈澧亦遵阮元教诲,兼采汉宋,并始终对西学保持关注。陈澧所收学生也有不少在晚清进入各个督抚大吏幕府,为新的时代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清末之际力图变法的维新派领袖梁启超,少年时亦曾在学海堂就读。
而告别陈澧,主持了家庙祭礼之后,阮元便即自觉病势沉重,一二日间,竟至病危。刘蘩荣也立刻从镇江请来了蒋宝素为阮元诊治,可蒋宝素为阮元诊脉之后,却只是一声叹息,向众人道:
“太傅、刘夫人,人生俱有天数,非医者所能违逆,如今太傅的天数……已然尽了……”
“是吗……”阮元听到这个结果,似乎并不失望,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诊脉之后,阮元还特意嘱咐刘蘩荣,自己一生荣华至此,早已知足,切莫因蒋宝素不能医治之故,竟而责难于他。
初十日入夜之时,阮元也将家中众人尽数召集到于内院之中,又对众人耐心嘱咐了一番,先前遗嘱已经立下,便不再重复。此外,阮元也让阮恩来主笔,为道光写下最后一份遗折,道:
本年入冬以来,精神渐衰,药饵无效,元气日竭,病势益增。桑榆之景莫追,犬马之情何及。虽连年东南水患频仍,群黎待拯,皇仁宽大,发帑赈饥,嘉惠元元,至优极渥,保邦之道,莫要于斯。臣愚伏愿皇上治益求治,安益求安,勤抚驭以靖边陲,谨盖藏以裕储积,修河防以兴水利,严捕务以厚民生。臣待尽余生,语无伦次,不揣冒昧,用陈数端,伏唯圣主慈鉴,则臣从此长辞圣世,毫无遗憾……
遗折写毕,阮元便即不言,平静地安享最后的人生,等待归去之时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