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站在那里,只觉得后背一股凉气,由脚后跟一直向上,拱到了后脑勺。
“开饭店就好好开饭店,别管江湖上的事。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有个卖馄饨的人挑着担子过来,一头是小火炉和铁锅,一头是案板和馄饨。
“跟你唠叨了这么多,每一条江湖经验,都能让你多活几年。济南人怎么这么不开窍?有这样对待老师的吗?”
陈宝祥醒过神来,招呼那个卖馄饨的,支下摊子,下两碗鸡汤馄饨。
“谢谢前辈指点。”
毕恭笑起来:“总算开窍了,寒冬腊月天,冷哈哈的,在你后门站了半天……”
陈宝祥没有迟疑,掏出手帕包,把两条小黄鱼递过去。
“呵呵,果然上道,既然如此,再送你一句话——各扫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卖馄饨从扁担头上摘下小方桌和板凳,放在墙根。
陈宝祥用袖子擦了擦凳子,请毕恭坐下。
“小兄弟,你没混过江湖,不知道江湖的险恶。有些人当面说得天花乱坠,一口一个好哥哥叫着,转过脸就背后捅刀子。济南民风淳朴,是隋唐好汉秦琼秦叔宝的后代,总算还有点人味儿。秦叔宝是义气千秋的大孝子啊,百善孝为先,吾辈做人的楷模……”
馄饨端上来,陈宝祥拿起香油瓶子,在汤面上滴了两滴,顿时香气扑鼻。
毕恭轻轻吸了吸鼻子,由衷赞叹:“真香啊——兄弟,你是开饭店的,真心请教你件事,八角大料这些调味品,真的能把耗子药的味道盖住吗?”
陈宝祥诚惶诚恐,说不出话来。
他意识到,神枪会里混入了奸细,他们讨论的所有细节,毕恭已经全都知道。
“兄弟,别跟日本人过不去。怎么说呢?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知道靖康之耻吗?知道嘉定三屠吗?知道曾文正公围困天京城吗?天下大势,如大江大河自西向东奔流到海,谁能阻止?谁能逆转……”
陈宝祥突然觉得,胸口被堵住,隐隐作痛。
毕恭举的三个例子,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三件事是内乱,而日本人跨过鸭绿江,打过山海关——是外乱。
“没话说了吧?你们干的那点事,早几年,我们在东北早就干过了,没用,没用……要是杀日本人这么简单,老帅一声令下,把日本人赶到鸭绿江边上,直接让他们下饺子去,不就完了吗?没用,日本人不是长白山的土匪,也不是满清西太后的八旗子弟,打不垮,打不死,打不完……”
毕恭一边喝馄饨,一边教训陈宝祥。
馄饨喝完,他满意地抬头,打了个饱嗝,向北面指了指。
陈宝祥抬头望去,二十几个黑衣人站在街边,一动不动,鸦雀无声。
“看看,看看我带来的手下,再看看你结交的那些江湖匪类。济南啊,就是一个戏台子。南来北往的英雄豪杰站在台上,有些呢,光宗耀祖,一飞冲天,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有些呀,就像耕田的老牛,不撞南墙不回头。”
陈宝祥陪着笑脸,脑袋里那根弦绷得死死的,不敢有丝毫大意,恨不得把毕恭说的每一句话,都刻在耳朵里。
“回去吧,好好想想,这米饭把子肉到底怎么做,才合日本人的口味,呵呵呵呵……”
毕恭起身,北面那些人立刻过来,跟在他身后,向芙蓉街那边走去。
陈宝祥付了馄饨钱,失魂落魄一样,回米饭铺。
在毕恭、毕敬这种大人物面前,他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人家是海东青,他是兔子。
人家是灵猫,他是老鼠。
人家是包括日本人在内好几家通吃的江湖大佬,而他还是门外汉。
进了院子,他默默地站了很久,任凭半夜的寒霜打湿了头发。
“杀不了毕恭和毕敬,一切计划,都是泡影。”
他吃不透毕恭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难道是可怜他,送他一条活路?
他坐在石桌边,直到星月西沉。
“必须做决定了!”
当他自言自语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清晨起来,陈宝祥喝了两碗玉米粥,连吃了三个茶叶蛋。
“当家的,今儿是怎么了?胃口这么好?”
知夫莫如妻,柳月娥看出了他的异样。
“昨天玉谦旗袍店订饭,我觉得,咱家生意越来越好了,自己先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
陈宝祥不动声色,但内心已经点火。
他就像腊月二十九蒸饽饽的人,这把火点起来,就要一直腾腾燃烧下去,直到这锅饽饽蒸熟了为止。
药已经拌好了,能药死二百只老鼠的耗子药,用八角大料、陈皮香叶、花椒桂皮拌了六遍,从最初的呛鼻子味道,到最后只剩香气,不见毒气。
做这些的时候,陈宝祥嘴角一直噙着笑意。
他想到了黄河泺口那一场惨事,灭门之后,他在爹娘尸首前发誓:“鬼子杀我陈门一人,就要赔一千条命赎罪!”
五条命,五千个鬼子,还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