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发现,这些执政公卿,尤其是士大夫出身的执政公卿,对蒸汽机这种新事物,还是很抱有警惕心的。
也不能说他们的担忧是出于私心,更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担心,而明显皆是基于个人理智,对一种未来新事物不经民间自发出现而将由朝廷强行推行而产生的一种恐惧感。
华夏的文化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儒释道的结合趋势,即便是儒士也有些道法自然的思想在,认为不是自然出现的,容易有副作用。
何况,古代历史的经验也证明,国家一旦强行推行某项工程或技术,产生的副作用也的确很大。
但朱翊钧对蒸汽机这种新事物自然是没那么有恐惧感的,毕竟他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人,是知道蒸汽工业革命能带来什么变化的。
所以,朱翊钧这时就说道:“惠民如果只是求得百姓温饱,那我们已经达到了,如此,是不是说,朕与诸卿,也应该安于享乐,不必再进取?”
“我们倒是可以安于享乐,可随着贵胄之裔越来越多,安享尊荣者就越来越多,那时天下也能增加很多供新增权贵官僚安乐之本吗?”
“尽管可以通过开发外利和内利的方式来实现新增权贵官僚安乐之本,但天下可耕之地和开采之矿终究是有限的,不是无穷无尽之财!”
“故我们得想办法让后人也能像我们这样过得好,还得努力提高生产之能!不能偷懒,这是我们这些劳心者的责任!”
“圣人没有提到民安之后还应该怎么做,这说明圣人的话,也不完全对。”
“我们也不能只觉得能到三代之治就行,只要还在受天下民脂民膏之供养,就有责任为天下民众增加财富,让他们过得更好,不仅仅是温饱得到满足。”
朱翊钧说完自己的看法后,罗万化和于慎行等皆默然不语。
“你们啊,只知道说惠民之后游惰之百姓多,却不知道自己也有了游惰之心,以至于对蒸汽机这种可以代替人力畜力的机器不想去推广。”
朱翊钧这时也批评了罗万化等一句。
罗万化一时整个人目瞪口呆起来,如受重击。
于慎行也一样,且把头低了下来,起身说道:“陛下说的是,臣细细一想,臣的确也有懒怠之心,而似乎真的很不愿意再有什么新事物出现,尤其是在看见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后,也就更加喜欢一成不变,觉得守礼即可,何必追求器物之革新,毕竟一旦有新的事物出现,臣这种熟悉旧事物的,自然就会有一种不安感。”
“朕何尝不想懒怠!不想这天下可以一直这样一成不变,而省得又要去折腾去辛苦一番?”
“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常动才能不衰,且偏偏本朝国情决定了不能寄希望子民自己动起来,只能我们这些劳心者主动辛苦一些!何况,我们这些人本就不事生产,连这点为天下增加福祉的辛苦都不愿意付出,那就很不是东西了。”
朱翊钧笑着说了起来。
罗万化和于慎行等皆垂下了头,一时无地自容。
这时,大学士王锡爵道:“陛下说的是,惠民不是说达到了圣人所倡的三代之治就可以了,而是要在新阶段定立新的惠民目标,使天下繁盛之程度一直在进步中,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也礼法革新之本义!就在于,旧的礼法因古之圣贤只知天下大治以三代为最盛,故已只能使天下再如何君明臣直,也只止步于三代,稍不能即,就得倒退,所以才推新礼!”
“这样,在天下达到三代之治之上后,能再有适合天下治理的礼法可依。”
“臣虽担心蒸汽机一旦推行,会使大量百姓失业,但不是说就不赞同蒸汽机推行,一旦新的技艺不加以利用,尘封起来,就容易被人轻视乃至遗忘,如此防范诸多灾害和变化的能力就会减弱,如若被外夷窃取,而外夷因人少地广,反让其各类技艺进一步精进,我们却因人多不肯舍弃人力,而轻视乃至遗忘,则恐将来船坚炮利者非我大明,畏火器者也非胡虏而是我中华也!”
王锡爵这时说后,就道:“臣这些年了解我大明与诸夷之战事后,更有此担忧,亦请陛下和在朝诸公深思臣之忧虑。”
不管别的公卿怎么想,朱翊钧是对此很有同感的,也颇为佩服王锡爵在战略上的敏锐与洞察,便道:
“正如王卿所言,既然蒸汽机已经出现,就不要因为畏惧其造成新问题而不利用去造福百姓,而是要想办法怎么让其更合理的增加天下财富来利国利民。”
朱翊钧这么说后,众执政公卿皆拱手称是。
……
“陛下其志不小啊!”
而待御前的谈话结束后,于慎行就在官邸对王锡爵、罗万化等同僚感叹了一句。
罗万化也跟着颔首道:“是啊,蒸汽机不是不可以利国利民,只是这会意味着朝廷要继续开疆拓土,毕竟机器代替掉的人口,不训练为军,不用在战争上,还能用在什么地方,难不成真要用国家的租税白白养着?”
“陛下有宏图大略,我们自当遵圣意而行。”
王锡爵也跟着说了一句。
于慎行听王锡爵这么说后,只问道:“可是天下人之意不能不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