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老头子想咱们了吗?”姐姐又问。
夜三更嗤笑,“老头子一心想着稳固自己那位子了,想我们才怪。”
“傻孩子。”姐姐颇显老成的责怪了夜三更一声,似是怪他这么大了还如此执拗,“老头子还不都是为了咱们这一大家子。”
姐姐大不了夜三更几岁,可这女孩本就懂事的早,再加上姐姐这心思普遍要比同龄人更细腻,从小就是姐姐照顾弟弟,在夜三更眼里是姐姐,也是自己为人处世的领路人。姐姐这长辈口吻的嗔怪,夜三更也没觉得不妥。
“反正我答应过娘,绝对不能让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夜三更仰头灌进坛子里最后一口酒,起身走了。
姐姐苦笑。
夜三更印象里该是从懂事起他们姐弟两人就形影不离,莫说分开,小时候还是那不经人事的孩童就任娘亲如何吓唬恐吓,姐弟俩都未分床睡过。
那时候姐姐也不大,总是喜欢小手牵小手领着他满山的转悠。山后头有山楂林,两个还没树高的小孩叠罗汉的去够山楂,姐姐怕压的弟弟不长个了,本就小巧的羸弱身子就使劲的驮着弟弟。
有次在山腰碰到一条花鳞长蛇,吓得夜三更只是哭,其实当时姐姐也是害怕的连哭都没了胆量,可听到弟弟哭声本该属于被保护的小女孩几乎就是下意识的把弟弟护到怀里安慰他,直到那几个从小就在暗处保护姐弟俩的护卫在老头子震天响的喝骂声中赶来姐姐方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后来长大了,家里那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老头子就安排着两人去学那些他们打心眼里不喜欢的东西。
当时姐姐跟着大周闻名只给皇家烹茶的苏鸿渐学茶道,弟弟调皮的往那个据说是几百年前茶圣陆东坡留下来的龙头龟盖红泥壶里尿尿,姐姐也只是笑着嗔怪,骂他顽皮。跟着只与圣人纵横十九道捭阖三百六十一子的国手过百龄学那坐隐方圆纹枰乌鹭的虚实攻守,弟弟竟悄悄偷了九九八十一颗天然形成仅是稍作打磨就大小均一的琥珀云子去打水漂,连那已然都老到走路也需借助虎头拐杖的国手都气的跳脚,姐姐也是笑骂他不知轻重。
后来弟弟又大了一些,被迫去跟着家里那些护院学拳脚学棍棒,不管是数九寒天抑或是三伏酷暑,小小年纪就在那专门为他打造的演武堂里扎马蹲档拳来脚往,姐姐总是心里疼面上还是强颜给他捶打按摩第二天就抬不起的胳膊伸不开的腿脚,告诉他“吃了苦中苦才做人上人”这种在那个年纪听着都不懂的大道理。
再后来弟弟一心要去那收藏了半座江湖武学宝典的藏书阁,姐姐就不论寒暑去陪着,看他从一层到三层禁足三载出楼便摸着天象,姐姐心里说不出来的欢喜。
之后就到了那件夜三更姐弟俩绝对不愿提起的事,夜三更哪怕是到现在都记得那天夜里,那场雨里,自己那个嗜酒如命哪怕是睡觉都要拴着酒壶的爹唯一一次酒壶掉了都不自知的站在不远处,娘就跟夜三更说了好多话。
“你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再让姐姐保护你了。”
“你要听话,不能再孩子气了。”
“你要有担当,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你要拿起那把刀,好好待他。”
“你不要学你爹这么爱喝酒,伤身体。”
“你要记得娘说的话,别跟你爹似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你要记得登堂抽刀的祖训,不可冒进。”
“你要懂得武道是循序渐进,一朝天象一朝登堂是大忌。”
“你要做就做那天下第一,否则怎对得起初度时鸾纛认主。”
“你要照顾好姐姐,不能让她受欺负。”
于是从那时起,夜三更就把娘说的话放在心里了。
那时以前还自负年少便摸着天象、整日里眼高手低无所事事的豪门纨绔子似是一夜长大,尔后便出世又入世,耗去三载光阴游历大周,方才明了娘说的那些话。
之后更是视姐姐堪比逆鳞,直到三年前那天夜里,在家中自幼便被下人婢女看做最听话的富家膏粱就大逆不道的顶撞了那个大周里最为强势的老头子,只因那个把他俩视做掌上明珠的老头子下了让姐姐不喜欢的决定,就领着姐姐愤而离家,一走三载直至如今。
他只是不想让姐姐不高兴。
姐姐疼他,也懂他。
“我当然会依着你的决定做事啊。”
姐姐抬手根本不似眼盲一般准确无误的摸到左手边那个从不离身的木匣,抱在怀里,脸颊摩擦。
“你是我弟弟哎。”姐姐呢喃,笑,很好看。“可我想咱娘了。”
回答她的,只是夜三更回手轻轻带过的木门。
街上掌灯,映得整座城里并不昏昏,只是好似不及远方家里摇晃烛苗。
凉风不言,只是呜咽。
他乡当头月再明,真真是比不过故乡一豆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