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记下了。可是、可是姐姐,我……我……能抱抱姐姐吗?姐姐走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姐姐一面。没有人一起写诗作画,我……我也好孤单……”孔庆镕眼看姐姐别离在即,也不再和姐姐开玩笑,而是万分的舍不得。
“嗯,姐姐抱抱你。”孔璐华也伸开双臂,不住的安慰弟弟。眼看弟弟眼中,泪水止不住的流下,便伸了左手两指过来,轻轻的帮弟弟擦掉泪水。
忽然,孔璐华浅浅一笑,道:“庆镕,你不是总爱和姐姐说,男女授受不亲吗?怎么今日,姐姐帮你擦眼泪,你就不拒绝了?”
“这……孟夫子不也说事急从权嘛……”
说着说着,姐弟二人也都笑了出来。
就这样,别离的气氛也被冲淡了不少。但孔璐华的南嫁之路,才刚刚开始。在孔宪增的亲自带领下,孔家出嫁的一行人先到了济宁,随即更换水路,一路沿着运河,向着杭州而来。
而此时的阮元,也已经来到了杭州。
只是阮元想着,自己这次接任杭州学政,因中途入京之故,已经耽搁了些时日。是以入杭后也不再休整,随即东下宁波、绍兴,主持考试事务。回到杭州,又试了杭州府。直到三月中旬,宁、绍、杭三府主试之事渐次完毕,阮元也终于有了几日清闲,来看看这新的浙江学政署。
浙江学署在清波门内,行人进杭州府城,经四条巷而东,在道院巷之北、运司河下之南,可以看到一座四进官邸,便是浙江学政所住之处了。学署之西,有一条小河,名运司河,可以通向水门涌金门,学署之南,从道院巷折向花牌楼巷,即可向南登上吴山。而清波门之外,正是西湖,沿湖南行数里,即是雷峰塔,在清波门外登船,片刻即可到湖中的湖心亭,西依西湖,南连吴山,山水之气,汇于一体,正是一片清幽安谧之象。
学署之内,有观成堂、川堂、严翼堂,最后才是学使私人居住之所。阮元择了一间正中的房舍,拟着成婚之后,作为新房,刘文如、阮承信、阮常生各有安排,杨吉居住在严翼堂畔,焦循和阮鸿都在正门两廨的士子席舍。学署院内还剩下几间房空余着,想着日后积存书籍之用。
学署之西,有一小园,园中有个小池塘,自运司河引得西湖之水,塘中盛夏之时,荷花竞放,清香袭人。池中又有一小亭,经石桥相连,方得上岸。每逢日落之际,亭影倒映于桥上,倍觉清逸。阮元甚爱此处,便将小桥取名影桥,将亭子唤作定香亭。庭外门前,尚有一片竹林,虽渐至初夏,而凉爽不减仲春。
这一日,阮承信在山东“游玩”已毕,也到了浙江学署,阮元自然大喜,忙请了父亲入内。待得行装安置完毕,阮元也带着父亲,来到西园的定香亭,看着渐渐绽放的莲花,听着修竹轻啸之音,想着十年奔波,也终于难得的有了个与父亲相处的机会。
阮承信看着这初夏风景,也自然满意,听着阮元将定香亭和影桥的命名原因介绍过了,顿时哈哈大笑,道:“伯元,爹爹有时候看你,也都有些看不懂了。爹爹记得,小时候你可是一直听爹爹的,读书务实用之学,不为浮华之事。可这名字,爹爹听来很有意思嘛。你这风雅之事,却又是哪里学来的呢?”
阮元听着父亲语气,其实并无责怪之意,也笑道:“其实话说回来,这些还是父亲所授啊?小时候我自己看《文选》,遇到不会的地方,便经常请教爹爹,爹爹帮我解答了不少啊?正是当时读《文选》,才知道了万物有情,也明白了人之性情,是何等重要。这取名之事,不过情之所至,若说风雅,那也是人之性情之中,本就有风雅之感了。”
阮承信道:“这番话说得,倒是也有道理。不过爹爹想着,这《文选》你确实问过爹爹,却不是我先教你的。我教你的,那是《资治通鉴》,这古代帝王之事看得多了,可就风雅不起来了……伯元,爹爹教了你这些史事,你却能不为心机权谋所限,而是超然于其上,这可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心胸啊。”
阮元也答道:“爹爹,文史之事,各有所用,又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阮承信道:“你说得对,话说回来,爹爹当年,也未免有些拘执了。当年你七岁的时候,爹爹偶然遇到了你橙里外祖,当时他就想请你到江家家塾读书。爹爹当时还想着,阮家江家虽是姻亲,毕竟有别,咱阮家是贫者不受嗟来之食,便走咱们自己的路好了。现在想想,却是完全错了,若是你不去江家,不认识胡先生,日后学行,也难以如今日般通达。心境不通达,也就做不出好文章,又哪有今日的你呢?话说回来……唉,爹爹原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的。”
阮承信说着说着,也忽然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未免太过固执,长年读书不仕,以至于家里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自己受苦倒也没什么,可林氏却因此承担了大量家事,最后林氏去世时,自己也未能见上妻子一面。想到这里,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阮元看父亲神色歉然,也安慰道:“爹爹,孩儿这次回扬州了,到娘的墓上,去祭拜过了,娘当年的心愿,想来到了今日,也终于都实现了。下个月,孩儿的亲事也要……总之爹爹就不要再想当年的事了。”
“只是爹爹想着,当年的事,总是有些对不起你和你娘。”阮承信道。“伯元,爹爹想着,爹都六十三了,也做不了别的了。这样吧,日后你幕中有何不决之事,只管来和爹爹商议,你幕友不多,爹也算一个,怎么样?爹爹想着,当年这《左传》、《通鉴》都读下来了,也总不能一生碌碌无为不是?”
“爹爹这如何使得?孩儿若有不决之事,相问于爹爹乃是本分,又怎么能把爹爹视为幕友呢?”阮元忙谦辞道。
“伯元,爹爹想来,这一生漂泊,无所作为,心中才真是过意不去。你若是真的想孝敬爹爹,就给爹爹这个机会试试。你也是读书人,这读书人的心境,你自然应该懂的啊?”
眼看父亲态度坚决,阮元也不便再行谦让,只好道:“那……日后孩儿有不决之事,自然要告知爹爹,可爹爹绝非寻常幕友,还请爹爹日后,不要再这样自谦了。”
“伯元。”阮承信忽道:“你小的时候,爹爹教你的,可不只有读书学行啊,这习武之事,爹爹记得,当年可要比读书之事更加上心。你文学一道,爹爹倒是不担心,可若不能时常照顾武事,只怕你这身子,日后疏于锻炼了,要生病的。”
“爹爹多心了,这武事孩儿也记得呢。在山东的时候,孩儿平日还经常出去骑马呢,爹爹忘了?”
“那是山东,这浙江可就没有你骑马的地方了。不如这样,你看那边竹林子里,倒是有一块空地,不如这样,再过半个月,等你把杭州府的督学之事做完了,爹爹再和你比一次箭,如何?”
看着父亲盛情相邀,阮元自然也无法拒绝,笑道:“既是爹爹心愿,孩儿照办便是。只是这里只咱父子两个,相互比试,也未免有些乏味不是?”
“伯元,你若是疏于武艺了,就乖乖承认,可不要拿这些来推脱。怎么,你幕中诸人,竟是一个会射箭的都没有?这浙江文士,也都拉不开弓,习不得箭不成?”阮承信笑道。
阮元听着父亲谈笑,却也忽然想到,自己来浙江做学政,其实和山东一样,应当联系、交往的士人,自然都不能少。父亲说是要和自己比箭,其实也是希望自己借此良机,寻得杭嘉湖一带的名士前来共事。既然如此,这箭术之会,自然是要悉心准备一番了。
就在此时,园子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渐行渐近,阮元目力一向不错,待那人走近得数步时,便已看出那人是焦循。看焦循面色时,只觉他脚步匆匆、喜形于色,也不知有何好事,只好暂时离开父亲,走了过去,正好在影桥正中迎上了他,问道:“里堂,看你样子,今日是有喜事吗?怎么你这高兴的,平日要走三步的路,今日两步就走过来了?”
焦循笑道:“伯元,今日自然是大喜之日了,有一位故人,想着你也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快快过来,见到他老人家,准保你今日高兴!”说着也拉了阮元,快步走了回去,待到严翼堂之畔,只见眼前一个人影,似曾相识,再走得近些,阮元也不禁大喜道:“胡先生!”
原来阮焦二人眼前这人,正是阮元少年时的第一位外家恩师胡廷森。他十余年前与阮元相别,此后除了书信言及入京会试之事,便再未能相见。十余年间,萨载早已故去,胡廷森也已经七十有余,便在家闲居,阮元上次回扬州,也因时间短促,未能一见。却不想他竟然主动南下,到了杭州来看阮元。
胡廷森看着阮元,也不禁老泪纵横,道:“伯元,老夫还记得,就是十年之前,你给我写信问我入京赶考之事。当时我想着既然江总商愿意出资,解了你衣食住宅之忧,那便入京一试,又有何妨?哈哈,没想到啊,你这一去,才十年,竟已是二品命官了……老师授业一生,原想着你虽是学生里最聪明的,这官场沉浮不易,前途倒也没那么重要,只要你学有所成,老师也就满意了。可你眼下成就如此,真是……老师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说着说着,想起二十年前,江府授业的种种过往,胡廷森竟也开始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