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伯元,老夫也真心希望你,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做出一番改变这朝廷,改变这天下的功业。眼下海内士子,精通经典者自然不少,可溺于经典,深陷考据注疏而不能自拔的,同样也有不少。如此读书,却反而把圣人之意看得窄了。要知精于章句注疏,原是为了深明大义,不应当为了考据而考据啊!这还只是学人,做官的,官官相护,政以贿成,也是一日甚于一日。只恐倒了和珅,也还有他人心术不正,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懈怠啊。而且,眼下海内,却另有不少难处。百年以来,海内生民,从一万万变成了三万万,可新垦土地,新产粮米,却不能增加三倍。长此以往,百姓衣食又当如何?朝廷府库,虽说眼下钱粮尚且充足,可那都是账上数字,至于实际情况,只怕那些州县自己都不清楚呢。眼下太平无事,钱粮尚堪使用,可万一天下有变,又怎生是好?这些问题,决断起来,都不容易。但你既然生于此世,又已然为官如此,老夫还是希望你所思所想,可以比寻常为官之人更多一些。”
阮元这时虽然已经对民生之事多有了解,可听武亿这样一讲,才知道很多民生问题,不仅暂时没有解决之道,而且自己尚未得知。心中想着,也不禁有些愧疚,再次对武亿相拜道:“先生如此教诲,确是出于在下所思之外,在下自当谨记先生之言。若是在下行有余力,定当念及整治之道。”
武亿也笑道:“伯元,其实这番话,老夫说来,也有些惭愧了。老夫行走鲁豫两省多年,这些事见是见了不少,可说到整治之法,却也不多,若说根治,老夫也想不出好法子来。其实老夫是你幕下之人,这番说话,也是有些喧宾夺主了。这样吧,《山左金石志》我自给你看着,若是刻板刊印了,我把刻板和样书都给你送到杭州,如何?”
阮元也道:“先生长我二十岁,对在下有所训诫,乃是在下之福。刊印之事,也多谢先生了。”眼看客船也快要启程,杨吉等人都已经上了船,也再次拜别武亿,准备上船。
看着阮元渐渐走上船头,客船解了缆索,即将启程。武亿忽然又道:“伯元!还有一句话,我与你相交一年,言语间多有得罪,是我的不对,还望你不要见怪才是!”
阮元也高声答道:“先生之言,阮元始终铭记,绝无见怪!”
阮元的坐船渐渐启航,沿大清河向西而去,经张秋折而向北,不过十日,又回到了京城,而这也是他与武亿的诀别。四年后,天下变数,如武亿所愿。朝廷重新清查过去冤案,得知武亿原本无过,正待再次启用,武亿却在启用前一个月病逝,年五十五岁。
这一日的衍圣公府也比寻常热闹了许多,正厅之内,端送茶果、点心的下人,一直在进进出出。而正厅之侧,也多出了数个大红箱子,上面还挂着红花,而且正厅之外,还有另外十余个箱子。看来不仅是有贵客到访,而且还有事关衍圣公府未来的要事。
孔宪增这日也换了新袍子,正同身边之人品茶,道:“不意今日毕总制驾临舍下,倒是舍下的荣幸了。在下也听说了,总制这一去,就是要重任湖广总督了,在下也愿毕总制此去如意,万事顺遂。”说着举起茶杯,和对面之人相互敬过。对面坐着的乃是一个须发微白的老者,看起来和蔼可亲,自然是山东巡抚,即将升任湖广的毕沅了。
毕沅这日看起来也是精神愉悦,道:“上公,说来惭愧,老夫生平酷爱金石儒术多年,之前却也没来过曲阜,这话说回来,还是老夫对圣贤之事,有所怠慢才是。正好,老夫今日带来一件礼物,权当老夫致歉之用,如何?”说着两个毕家仆从抱了一个盒子上来,盒子已经打开,其中所覆似乎是字帖之类。
孔宪增略挑起了一点字帖,见是秦篆,也对毕沅笑道:“毕总制,这秦篆古文,从来难得,想来价值不菲吧?却不知毕总制又是从何处得来?”
毕沅笑道:“这秦篆古字,据说是从琅琊台拓下来的。我在济南的时候,路过一户王员外家,这王员外却不知如何,竟意外得了这幅拓本。我看他神情,却也不甚在意拓本之上,究竟写的是什么,便想着购下此拓本,没想到啊……竟然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其实这幅拓本,就是当日阮元送与福宁之物,后来福宁意外发现,这位王员外名为好古,其实只是附庸风雅,便诈称这幅拓本值一百二十两银子,将拓本卖给了王员外。王员外素来豪富,也不知拓本实际价值如何,想着能巴结福宁总是好事,就答应了这个价。毕沅前往相询时,他甚至开价到一百五十两,毕沅自然不从,直拖延了数日,王员外想着毕竟毕沅是巡抚,不好得罪,才以平价卖他。
而毕沅之所以要买这幅拓本,其一是想着收录碑帖文字,其二便是为了讨好孔宪增。只因此番来孔府,他另有一番大事要与孔宪增商量。孔宪增看着毕沅这幅字帖颇为珍贵,又看着外面的箱子,已隐约猜到了一些内情。但想着毕竟是毕沅上门送礼,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好,也笑道:“毕总制此番来我衍圣公府,想来不只是意外见到这幅拓本,想要相送于我这番简单吧?不过毕总制也无需担心,我衍圣公府虽说偏居一隅,可能帮上总制的事,也自当尽力才是。总制精于金石之道,阐明圣贤大义,也让敝府平日增光不少呢。”
毕沅忽道:“听闻令郎,去年已袭了衍圣公之职,又听闻令郎年纪并不大,所以老夫也想相询一句,令郎却是何时生人?”
孔宪增道:“他是乾隆五十二年出生,今年九岁,毕总制的意思是……”
毕沅笑道:“你看,这个年龄正好嘛!不瞒孔上公,老夫有个小女儿,今年八岁了。老夫找人来相过面,说日后绝对是美人,而且还自有一种贵气呢。说是嫁了人,那迎娶的人家,也自可无灾无祸,满门和睦。老夫平日也多教她诗书礼乐,想来日后入了诗礼之家,也自应付得来家事。所以老夫想着……孔上公,老夫快七十了,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这小女儿。老夫眼看着,这一两年精神大不如前了,所以想着老夫还没致仕,先给她订个亲吧。可这亲事,老夫现在还没有半分着落啊?”
这句话说出来,孔宪增已然清楚,毕沅这次来孔府,主要目的即是与孔家结亲。之所以毕沅如此出言,也是依循古礼,婚姻之事,向来第一步是男方的“纳采”。即男方需要遣媒人主动向女方相询嫁娶之意,等女方答应了,才能开始此后的“问名”。如果正式求亲之言是由毕沅先提出,而非孔宪增先提出,自是不合古礼了。衍圣公府素来重礼,这番次序却不能颠倒。
孔宪增也笑道:“毕总制这番话,却是抬爱庆镕了。庆镕年纪还小,原也没想过订亲的事。只是嫁娶之事,还需个良人做媒,不过这媒人,在下却还要再去相寻才是,在下自当尽快为之……”
毕沅也不慌不忙,道:“孔上公,有一人老夫看着,人品、学行、官职,却都还不差,老夫觉得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若孔上公还不识得此人,老夫为您介绍一番,如何?快,快去请湘圃先生过来。”毕沅手下的门人听了此言,连忙走出,不一会儿,一位须发渐白,却身材高大,尚有一些英武气息的老者走了进来,向孔宪增作揖拜道:“在下阮承信,见过孔上公先生。”
毕沅担心孔宪增不认识阮承信,忙道:“孔上公,你或许有所不知,这位阮湘圃先生,就是前任学使,如今的浙江学使,阮阁学的父亲。眼下也授着内阁学士,算是从二品了。怎么样,湘圃这个朋友,孔上公可还中意?”按清代惯例,官员升迁,其父母妻子往往也会一并加封。妻子得到的是诰命,父亲则可以授予和儿子一样的官衔。阮元升任内阁学士之时,阮承信尚健在,故而也一并加授了内阁学士。当然,这种对官员父亲的加封只有恩荣之用,并无实际意义,阮承信也不会在朝廷中使用半分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