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大半个月,正大光明殿前这座“天文地理音乐钟”终于搭建完成。这一日马戛尔尼等人也和金简、松筠、阮元一道,前来观摩这座丈许见方的大型仪器。只见一个巨大圆盘之上,六根铜柱支撑着数个大圆环,其中一个最大最厚,横放在六根立柱之上,又有三个细环,斜扣在大圆环之内,几个圆环之间正有一方天地,其中数个圆球相互围绕,一个最大的圆球放在正中,其它圆球体积甚小,围着那大圆球转动。马戛尔尼、巴罗等人看着这宇宙运行之状,也各自得意。
眼看金简一时不解,巴罗走到李自标身边,说了几句,李自标向金简道:“见过金大人,巴罗大人刚才已将这仪器运行之理,告知了小人。这正中的几个圆球,代表着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当然了,我等所在的地球也在其中。这最大的一个,便是太阳,在宇宙之中。此外六大行星,均是围绕太阳而转,也包括地球,至于这月亮嘛,其实是围绕地球转动……”
“等等。”金简打断道:“你刚才说,太阳居于宇宙之中,我等所在,称为地球,围绕太阳转动,是也不是?”李自标想着这话原本没错,也连声称是,并无任何疑惑。
金简笑道:“你们听听这般言语,简直荒谬!本官活了七十多岁了,每日早起,便见太阳自东升起,待得正午,至天穹之中,随后,便向西垂落,直至黑夜。这明明是太阳动,大地不动,你怎的说话颠三倒四?莫不是被邪祟所迷,失了心智?”
“大人,西洋诸人,皆知太阳静而地球动之理……”李自标还想解释。
“行了吧。”金简哂笑道:“西洋人说话,往往离经叛道,不足为训。且不说你那什么地球动静,我先问你,我脚下这片大地,难道是个球么?既然是个球,那为何本官活了七十多年,却从未无故摔倒?你说这是个球,那球另一边有人住么,难道他们都是靠头走路的不成?”
“可是大人,西洋早已有人,环绕地球一周了啊?”李自标眼看金简不信,只好搬出麦哲伦这个最后的“杀手锏”。
“你当这套鬼话,本官没听过的?”没想到金简依然振振有词:“西洋人是说过这种话,怎么?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他们为了讨皇上欢心,让皇上以为他们无所不能,胡乱编个故事出来,你也信得?你自己走过地球一周没有?你没有,本官也没有,那本官凭什么相信这些?”不过话说到这里,金简也有些意外,自己不知如何,竟然和这个下人一般的翻译说了这么多话,好像是因为这一天,英吉利使团无人再提“三跪九叩”之事,没了这个最闹心的问题,自己也不免放开了些。
李自标无奈,只好把这几句话挑重要的翻译给了马戛尔尼等人,不出意料,英吉利使臣各个面露嘲讽之色,巴罗笑道:“那他自己去坐条船,绕地球走一圈,不就看到了吗?”
金简听完翻译,自然有应对之法,笑道:“让老夫自己坐船出去走一圈?嘿嘿,老夫眼看要八十了,你让我出远门,是想累死我呀?我才不上这个当呢。再说了,这大地明明是平的,我出去坐船走一圈,那还怎么回来?皇上面前,老夫还得当差呢。”
斯当东眼看地球的问题解决不了,只好另寻他话,道:“那不知金大人看了我们这七政仪,可否满意?”这仪器原本即叫做七政仪,只是因为英吉利人认为“七政仪”复杂难懂,故而改了个名字,只说“天文地理音乐钟”。不用说,李自标又得把更复杂的词语拿来翻译一遍。
金简看英吉利使团直到这时,也没在问礼仪之事,想来是不在意了,他平日也算健谈,这时一高兴起来,哪里还能想到其他?只道:“你这番仪器,我承认,做得确实精巧。只不过老夫看来,其实也就是个平平之物,似这番西洋器物,我圆明园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这个,说句不客气的,也就是看起来大了一些。不信?你等和我走一趟,老夫带你们看看,这圆明园里的西洋奇巧之物。哼哼,到时候可别后悔。”
这句话翻译到英吉利使团里面,几位使臣却也吃了一惊。想着金简对天文地理无知至此,居然还大言不惭,实在可笑。但与其在这里笑话金简,不如实际观摩一番,再来取笑不迟。便各自应了金简之言。于是金简在前带路,一行人调转方向,向着珍宝馆而去。
阮元看着巨大的七政仪,倒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只是思来想去,总有些事不得其解。松筠见他痴迷于这西洋仪器,只好回转过来,拉了阮元再走。一行人穿过几处桥梁小丘,到了福海之畔。西洋珍宝向来藏于长春园中的西洋楼,需要穿过福海,过了中途水闸方能抵达。
福海中向来备有船只,金简唤圆明园总管大臣过来,告诉他乾隆诏谕,原是不禁西洋使节观摩游览。那总管忙寻了几条船来,让各人上了船,径自想着福海东北而去。
此时正当七月,福海之中,莲花盛开,福海之畔,草木青翠,千百条柳丝,直垂而下,碧水之间荡漾着青天绿叶,格外怡人。福海中小岛之上,蓬岛瑶台的红墙金瓦,在葱郁的树林中若隐若现,便如同真的蓬莱仙境一般。福海北岸,平湖秋月,清幽而安谧,藏密楼、松风阁,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悠然立于湖边。再向北看时,便是巍峨九重的方壶胜境,水天融于一体,层层叠叠,如临天界。英吉利使臣眼看这夏宫之中,景色绝美如此,也不禁连连赞叹,想着大清大皇帝的庄严气派,终究与北京城的小民有所不同。
过得五孔闸,左岸便是西洋楼了。只见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白砖银柱之间,竟是英吉利王宫一般模样。这小楼左右又各有两排西式偏殿,弯曲如弧,便似一个人张开双臂一般,乃是西洋楼中的谐奇趣。这般中西结合的园林,当时全世界都几为仅见,英吉利使臣们自然目不转睛,迟迟不愿离去。
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珍宝馆之下,总管大臣为各人开了门,只见珍宝馆内,各式各样的自鸣钟齐齐摆在两侧,英吉利式样的、法兰西式样的、意大里亚式样的,应有尽有。自鸣钟看罢,便是大大小小的音乐盒、有长有短的望远镜、西洋风格的灯具……
甚至有些房间之内,还有呢羽、皮草、燧发枪……
最后打开的一间屋子里,地板上放着几个地球仪,有大有小,地球仪周围,便是四五个七政仪,自是精致小巧,只不过小巧之余,未免不如英吉利使团带来的七政仪那般准确。
金简看着琳琅满目的西洋珍宝,不禁笑道:“怎么样,看到这些,你们还觉得你们拿来那玩意是个多稀奇的东西吗?我大清立国百有余年,你们西洋的珍宝,使臣来进贡的,两广总督采买进献的,要多少有多少!只不过啊,这些东西也就是拿来看看,华而不实!要说真有用的东西,那还得说是孔孟之道,圣人之言不是?”
但金简没有想到,英吉利使臣在赞叹不已之余,也产生了更多的思考:
“这些东西,怎么就这样放在这里,再无其他用处了?”
或许乾隆自己也说不明白。
几日之后,眼看万寿庆典将至,一行人也再次出发,马戛尔尼、斯当东等人将一些大件留在了圆明园,巴罗也在园边留守。剩下一些便于携带之物,则作为进献之礼,带往承德。
阮元原本对骑马颇为熟悉,这次也不再乘轿,改了骑马与李自标、斯当东父子等人同行,偶有闲暇,也和李自标问起些西洋风物。可惜李自标来到意大利多年,去的地方并不多,只得挑些天主教堂之事与阮元说了,阮元又素来不喜天主教,听了也无甚兴趣。
这一日阮元忽然想起七政仪之事,便问李自标道:“李通事,我有一事,却是常年不解,还想请李通事帮我指点疑惑。我先前在翰林院学习之时,恩师辛楣先生曾与我提及太阳静而地球动之事,这番说法,原是法兰西人蒋友仁传于恩师。不想今日又听各位使臣提及。只是在下于这动静之间,却一直疑惑不解。”
李自标虽然是牧师,也是使团翻译,但在阮元面前,依然只是个无职草民,故而只得自谦道:“小人不明其意,还望阮大人详加说明。”
阮元道:“这地圆之说,想来古籍中自已有之,并非新奇之论。可这地球动静之理,我之前却从未听闻,向来只以为地球乃宇宙之中,太阳应环绕地球才是。当时我问及恩师,恩师于这动静之道,同样语焉不详。后来,恩师又找到当年蒋友仁先生留下的遗作,让我自行研读,可蒋先生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眼看使团这些人,似乎人人都认为,太阳静而地球动乃是至论,是以有些疑惑,李通事若是清楚,还请赐教一二。”
李自标道:“这事小人也有些耳闻,西洋有位精于历算之人,叫歌白尼,大概是二百年前吧,他提出了太阳静而地球动之理,到得眼下,在西洋已是妇孺皆知。”
阮元道:“可据我所知,西洋另有一人,同样精于历算,名为第谷。依他之言,乃是地球在宇宙之中才是,怎的同是西洋人,见解却全然不同?”
李自标道:“第谷……这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吧?天文之道,原本就艰深难测,有些变化,也是情理之中。譬如这太阳静地球动之理,就如同我等行船,坐在船上的人,会看着身边房屋树木一一后退,但其实它们并无变化,只是船动了而已。太阳地球动静之辨,大抵也在于此。”
阮元道:“其实这个道理,恩师当年也曾和我说过,只是这话这样可以说通,难道反过来,便说不通了么?若是太阳动而地球静,则太阳有如行船,地球有如房屋树木,不是一样吗?”
李自标无奈,只好回去问了斯当东,可他只知“太阳在宇宙正中”是自幼学习的常识,但为什么会这样,却谁也说不清楚。
斯当东眼看阮元神情,倒不是金简那般蛮横无理,也对李自标试着说了几句,李自标听了,却完全不懂,只好对阮元陪笑道:“其实不瞒阮大人,西洋虽有学校,可学校教授之事,并不一样。各位使节都是世俗之人,学的都是世俗学校之物,可在下是牧师,读书学习都是在神学院,世俗学校教授的学问,在下也有许多未能通晓。”
斯当东道:“既然阮大人知道歌白尼的名字,那他写的六卷《天体运行论》,阮大人可曾见过?若是见过,阮大人看一看他的原意,或许就可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