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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听到这话,也不禁大惊道:“刘大人,恩师他……怎会如此啊?学生也知道,恩师年已七旬,身体自然大不如前了。但即便如此,恩师勤勉一生,朝廷里怎么说夺职,便夺职了呢?”
“你恩师当日,确是一连七日未能到上书房。而且,弹劾你恩师的事,也不是只有一件。”刘墉道。
“伯元,这事我清楚。”刘镮之看刘墉心中不忍,便替伯父说了:“伯父后来问过谢大人,他为何七日不至上书房,谢大人说当日是患了腿疾,又有风寒,行不得路。而且,谢大人说自己已将染疾之事,告知了同列吉大人。可是那几日,吉大人也未能前往上书房,结果谢大人的事,皇上一无所知,只觉得他是有意不去。而且,若只是这件事,也未必会夺职。可阿中堂却也上书朝廷,说谢大人在学政任上,取士不公,有才能的不取录,学问平庸的反而取了不少。皇上这才大怒,拟着要夺谢大人官职。”
阮元听着,越来越感到不解,问道:“刘大人,若说恩师在上书房有何过失,学生初入京城,也不甚知悉。可说恩师在学政任上取士不公,这……这不是诬陷吗?我和瑟庵、西庚、渊如,都是谢大人督学之时取录了生员,眼下也总算考上进士了。若这也叫取士不公,那如何才能得个公平的法子?”
刘墉道:“伯元,阿中堂与谢大人平日也无宿怨,绝非有意寻谢大人的不是。”
刘镮之也说道:“伯元,这事我略有耳闻,江苏那边,有些士子认为自己才学都不错,却在谢大人任上未被取录,便联合上书,说谢大人取士不公。想来阿中堂也不知你等和谢大人的关系,见了士子检举,便信以为真了,也不足怪。江苏距京城数千里,阿中堂又怎么能对江苏之事了解的那样详细呢?”
阮元想想,觉得谢墉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而就自己平日对谢墉的了解,他也绝非眼光平庸、不善选才之人。想着阿桂在京城之中,一向以正直闻名,若是自己前往,把事情始末告诉阿桂,或许阿桂了解了来龙去脉,就会回心转意。当下计议已定,便对刘墉和刘镮之道:
“刘大人,佩循兄,学生想着,阿中堂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学生改日便到阿中堂府上,将这一切始末说与他知晓便是了。”
刘镮之听了,不禁有些吃惊,道:“伯元,你与阿中堂又不相熟,你这般前往,阿中堂会听你的话吗?”
阮元笑道:“这听与不听,总要试试,若是大家都不说话,只怕恩师的平庸之名,就要坐实了啊。学生受谢恩师提拔之恩,一直无从报答,今日若是再不闻不问,那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了吗?”
刘镮之还想劝阮元,却只见刘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干预其中。
刘墉看着阮元,似乎也有些欣慰,道:“伯元,其实朝廷之中,缺的不是能办事的人,而是看到问题,却不敢说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多少人明明没有犯错,却只是因为误会,就被罢了官丢了职。长此以往,朝廷之中,还有什么道义可言啊?可眼下衮衮诸公,大多是洁身自好,不说话,也就不说错话。但若人人都是这样,万一有一日,灾祸降到自己头上,又待如何?伯元,阿中堂我还是知道的,你只要不失礼数,阿中堂想来也不会责怪于你。若你认为,自己真能为恩师辨明真相,那便去吧,老夫也不强求。”
其实刘墉这时,也想起了阮玉堂,当年阮玉堂被误会,朝中因没有亲故,无人为他辨明真相,结果落了个罢官出京的结局。刘墉每忆及此事,总是暗自惭愧,想来父亲一世英明,竟也有失察之处,说起这话,也是在批评自己不够大胆。眼看阮元尚有一颗仗义执言之心,心中反是多了几分慰藉。阮元若能确保自身平安,他也就不想阻拦。
阮元听刘墉之意,已是同意他前往阿桂府,便谢过刘墉。刘墉一边把“学寿”的字幅交给阮元,一边笑道:“伯元,有正直之心,是好的。可千万记住这两个字,无论发生什么,别和自己怄气,那样伤的只是自己啊。”
阮元收了字幅,再次拜谢,便离开了刘府。次日在翰林院又只有半日课程,他早早归家,下午便往阿桂的诚谋英勇公府而去。
阮元这日却是异常顺利,原本到公爵府前,自己也有些不安,觉得阿桂是堂堂一等公爵,自己不过小小的庶吉士,只怕府前门房,未必会让他通过。可谁知他到了公爵府,报了姓名官职,门房进去商议了一下,竟出来道:“既是翰林院新科庶吉士,便请阮翰林和我过来吧。”眼看入府如此轻松,阮元也不觉有些纳闷。
进了公爵府,走过几处厅堂,便是阿桂平日议事之所,门房上前报了阮元名号,便引阮元入内,只见厅中上首坐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老人虽老,可一股英雄之气,仍在眉眼之间,正是年已七十三岁的当朝首席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阿桂。阿桂下首坐着一人,面色和善,阮元却也认得,正是自己座师之一的铁保。
阮元走上前来,施礼已毕,铁保见是阮元,也连忙陪笑道:“伯元?真是没想到啊,你看看,就在刚才,老师还在和阿中堂说起今年新点的翰林呢。阿中堂,这位便是江苏仪征阮元,今年翰林庶吉士里啊,下官刚刚还说着,这有几个才学兼备的新人,以后必堪大用,阮伯元就是其中之一。伯元,你今日来阿中堂府上,却又是为了何事?”
阿桂看着阮元,倒是有些陌生,但阿桂听了铁保之言,也知道眼前这位新科庶吉士,应该不是平庸之人,也不是逢迎献媚的小人。当下神色不变,道:“下面庶吉士,是叫……阮元吧?老夫这半年来,一直在荆州治水,京城之事,不免耽搁了不少。你翰林中教习事务,今年老夫也未参与,说来是有些过意不去。可看你今日形貌,似乎并非为了翰林事务而来。有何相问之处,只管直言便是。”
阮元见阿桂殊无责怪之意,也再次施礼,道:“学生久慕阿中堂盛名,今日得见,乃是学生之幸。学生前来,是有一事不解。内阁学士谢墉谢大人,不知犯了何错,竟为阿中堂所检举,眼下谢大人官职,只怕不日即要削去,学生疑惑,还请阿中堂指教。”阿桂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故而阮元以学生自称。
阿桂听了,语气如常,道:“阮元,谢墉和你有什么关系?此人为官多年,但老夫听这名字,却也不多。你若是和他非亲非故,只怕不会登门相问吧?”阮元目力甚健,只觉阿桂语气温和,眼中却隐隐有一股凌厉之气,想是战场之上,一言而决,早已自成名将气度。当下也不隐瞒,道:“回阿中堂,谢大人乃是学生院试时的座师,学生乾隆五十年时,在扬州应院试,当时江苏学政,便是谢大人。”
阿桂见阮元言辞诚恳,知道他所言非虚,也就继续说道:“阮元,你说谢墉是你座师,你回护于他,也合乎情理。只是我身为辅臣,需要秉公办事。谢墉所犯之过有二,其一,是江南有士子联名上言,说他取士不公,明明自己才华,师长也都认可,可到了院试之时,却被黜落。其二,是皇上年内查出上书房师傅失职之事,谢墉七日未入上书房,足以称一句怠于职守。以此二事,我上言皇上,建议罢免谢墉官职,你可有不满意之处?”
阮元见阿桂言辞果断,条理分明,当即不再多言,道:“阿中堂所言,自有道理。只是学生认为,这其中另有隐情,若阿中堂不弃,能否容学生解释一二?”
阿桂点了点头,示意阮元说下去。阮元道:“中堂之前说到,谢大人在江南取士不公。其实学生以为,并非谢大人不辨良莠,只是江南学子,人数众多,而中式名额,每年有限。故而那些不得中式之人,并非谢大人不知其才,只是才学相似者众多,故而不得不黜落一些。”
“若中堂以为学生出身江南,便为江南学子回护。那学生试举一二实例:乾隆四十九年会试,共取士一百一十人,江南独占二十人。乾隆五十二年会试,取士一百三十七人,江南有三十一人。今年会试,共取士九十八人,江南有二十七人之多。以四六为分,江苏一省于会试中,中式者仍是最多,大抵七八位贡士之中,便有一位来自江苏。眼下翰林院中,胡修撰、汪编修,与学生一样来自江苏,也都是谢大人做学政时,亲自拔擢之人。若谢大人真是不辨良莠之人,那只怕我等几人,眼下仍不得中式呢。”
阿桂思忖半晌,缓缓道:“你所言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所谓江南士子众多之言,不过空言,并无实据。会试之人,也未必都是谢墉所取。若你只有这番言辞,恕我不能信服。”
阮元道:“其实阿中堂可能不知,乾隆五十年学生院试中式之时,谢大人曾邀学生往学政署中,与谢大人共阅江南诸府试卷。其间学生,精于学问词章者,决不在少数,谢大人也常称赞一些童生言辞精妙,可限于人数,往往一篇试卷,思忖再三,终会黜落。学生到京城之后,也未再见过谢大人,若阿中堂以为学生所言为假,前往问过谢大人,也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