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已经入秋了,可临安府的天时还热得像盛夏。
因官家驻跸于此,作为行在的杭州城,一下子繁闹非常。
武林门外的运河码头,更是舟来船往,片刻不得清静。各地方言,南北货物,五方杂聚。
正华灯初上时候,街衢巷陌,行人如蚁。两岸楼上的灯火,映得河水五色绚烂,粼粼生光。
船只靠了岸,赵榛一行人下了船。
人声嘈杂,摩肩接踵。这热闹的景象,让众人一下子还有些难以适应。
方圆立在原地,转着脑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两只眼晴似乎用不过来。
完颜永也暂时放下了担心,饶有兴致地向两边张望。他紧盯着楼门外街边浓妆艳抹、燕语莺声招呼客人的女子,贪婪地看个不停。
小七故地重游,心中勾起的却是无尽感伤。
阮小二在乌龙岭自尽而亡,阮小五死于清溪,而杭州涌金门正是“浪里白条”张顺的丧生地处。
临安,小七的伤心之地。
而郑易之死,让赵榛的心头始终像笼罩着一层阴云。一路行来,还是不能释怀。
郑易落水身亡,是无意失足,还是有心寻死,众人无从知道。只是他那一夜的酒话,句句都是辞世的悲言。
赵榛轻声叹息着,将目光移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歌舞升平,满街盛景,一时似曾相识。赵榛恍惚回到了昔时的故都汴京。
汴河两岸,也曾是这样的火树银花、车水马龙,参差万户人家。可如今已物是人非,徒添伤悲了。
赵榛再也无心观赏,催促着众人,就在离码头不远的一家客栈住下了。
连日行舟,众人均大感劳累。终于到了临安,放松下来,都觉得应该好好吃一顿。
同汴梁的酒楼林立、食肆栉比相比,此时的临安毫不逊色。
金人占据中原,宋室偏安江左,汉人大举南迁。汴京城里的好多富户和大商也都跟随了来,在此地重操旧业。
丰乐楼便是临安的第一酒楼,完全仿照汴梁的丰乐楼而建。众人见之,俱生故园之思。
这座大酒楼地处临安涌金门外,西子湖畔,在楼上就能看得到湖光潋滟、画船竞渡的场景。
几个人好不容易才在二楼找了一个阁子坐下。
楼下人声如沸,不时传上楼来。
熟悉的布局、样式,连桌上的酒器和餐具,都同汴京丰乐楼的一般无二。
赵榛眼前模糊起来。心中似有百般滋味,却哽在喉头,说不出,道不得。
酒,还是丰乐楼的“眉寿”。可喝到口中,完全不是往日的味道。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对于物,似乎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酒,没了汴河的水,也就少了灵性。就像大宋,没了汴京,也就失了依托。
念及此,赵榛心头火燎,巴不得即刻见到九哥赵构。
忽听得楼梯口一阵喧哗声。
透过布帘望去,几名军官模样的人一边说笑着,昂首走上楼来。
伙计在前引领着,恰好就进了赵榛等人对面的阁子。
这下看清了,跟着上来的共有三个人。
一个长身瘦削,白面短须;一个高大威猛,满脸胡子;另一个则矮墩墩的,酒槽鼻子,黑红脸膛。
三个人皆步态从容,气盛凌人,不像是普通的禁军军官。
三人在阁子里面坐定,门口的布帘却大敞开着,正对着赵榛。
那红脸汉子嗓门很大,一坐下就气狠狠地喊道:“奶奶的,没种的东西,就知道议和!我恨不得宰了那金狗!”
络腮胡子先是向外看了一眼,才带着埋怨声说道:“胡老弟小声点!虽说咱兄弟不怕啥,可让外人听见了也不好。”
胡姓军官涨红了脸,额头的青筋暴露:“高兄,你能咽的下这口气?”
“咽不下又能怎样?”高姓军官反问道。
“嗯……”胡姓军官顿时语塞。
“严大人,您怎么看?”两人一起望向白面军官。
严大人手捻短须,神情凝重。
他的目光在另外两个人的脸上游移着。好久,才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如果这是官家自己的意思,谁人敢违背?”
“官家怎么能忘了父兄之辱?”胡姓军官很是不满。
“这……”严大人欲言又止。
“官家不会是怕二圣回来,要让出皇位吧?”胡姓军官脱口而出。
“胡老弟住口,再说下去可要惹祸上身了!”高姓军官变了声调。
说罢,站起身,就要去门口拉下布帘。
这时,楼梯口响亮地喊了一声,伙计小跑着将酒菜端了上来。
高军官又坐下来,看着伙计把酒菜摆好,摆摆手。
伙计知趣地退出去,顺手将卷起的布帘放下。
三个人的对话,赵榛等人听得清清楚楚。
小七冷笑不语。
完颜永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喜色,低下头,竭力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从布帘狭小的缝隙间,赵榛看那三个人满上了酒,边吃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