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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身形

到了第五句,徐容心中的疑惑消解,转为遗憾,过去他也曾看过她两场演出,在他的记忆中,眼下的水准才是这位素有“京剧第一美人”之称的演员的常规水准,而刚才前三句那种一举一动都美的令人惊叹的表演,实在属于超水平发挥。

这种遗憾,就像一座美轮美奂的冰雕于阳光下消融,亲眼见证过它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美感,但对消失无可奈何。

而在遗憾的同时,他又不免庆幸。

他庆幸李胜素只能美三句,因为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竟然会对一位比自己年长了近二十岁的异性抱有强烈的欣赏。

尽管这种欣赏是爱屋及乌。

他不由想起程砚秋中年时的趣事,和梅、尚、荀三人始终保持身材不同,程砚秋因酷爱红烧肉,导致步入中年后身材严重发福,以至于总被人称为“大胖子”。

胖硕的身材导致其每一次出场,都会惹的观众哄堂大笑,但笑声往往最多维持五六分钟,并且临到结束又能博得满堂彩。

这种化腐朽为神奇超绝艺术造诣,造就梅尚程荀的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崇高地位,但另外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梅兰芳、程砚秋是不可复制的。

他忽然想起英国近代最富盛名的演员约翰吉尔古德的一句话:直到今天,表演技巧仍是一团谜,它借着无数的评论文字和札记传到我们手中,但我们实在不可能了解它。

其想要表达的意思是表演理论和技巧能够让演员把角色演好,但这世上最精彩的表演,往往源于个别演员常人难及的天赋,而且这种精彩的表演是难以复制的。

“风萧萧惯长征千里战马。”

在徐容因为李胜素只美了三句胡思乱想时,王艳接上了《双阳公主》,伴随着其一闪而逝的美感,徐容终于明白了尚长容所说的练习的意义。

李胜素刚才唱的头三句必然经过无数次练习,就像王艳那同样极具美感的“风萧萧惯长征”,至于后半句“千里战马”大概练习的次数有限或者缺乏正儿八经的尚派名师指导,导致其形体和唱词中的美感迅速衰减。

“......”

“忽听得老娘亲来到帐外。”

杜唱完仅有的一句台词,徐容胳膊轻抬,下巴稍微扬起,眼睛眯缝着。

看到徐容一系列的动作,就等着他“露脸”的王越呆了一瞬,尽管徐容还没张嘴,但是他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汉室衰微天地荡。”

可是等徐容张嘴,他那颗悬的心缓缓放下,在徐容未张嘴之前,他隐隐从徐容的身上瞧出了点过去某位花脸宗师的气度。

“各路诸侯起四方。”

程派传人迟晓秋望着徐容,只觉如鲠在喉。

徐容唱的,不能说不好,可也说不上好,《徐母骂曹》是依据《三国演义》改编,刘备得徐庶相助将曹操击败,曹操得知后,遂请徐母去信将徐庶召至曹营,徐母不允大骂曹操奸恶的故事。

徐容一抬胳膊脸一扬眼一眯缝,先前那个稳重寡言的青年大师不见了,在她面前的仿佛就是不可一世的大奸臣曹孟德,他只是略一摆身形,曹操的那股奸诈、不可一世的气势,立刻就展现了出来,可是他的形体动作、唱腔的程式化,反而又没那么标准。

一方面,他像一位京剧开派宗师,另外一方面,又像一个京剧初学者,这种感觉才是她感到不适应的根源。

于魁智紧挨着徐容,也仔细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瞧着他的身段、听着他的唱词,不由呆了一瞬。

在他看来,徐容的形体、唱腔和王越都有一定的差距,但他却掌握了戏曲的精髓。

程式化是京剧的基本特征之一,但却不是京剧的最高追求,京剧口耳相传的模式,决定了程式化作为其特点,通过程式化的练习,让演员逐渐学会程式化所蕴含的“神似”。

而徐容作为戏剧理论大师,具备远超京剧演员的理论基础,直接绕过了程式这一流程,直达最核心的“神似”。

也就导致他的表演给人一种怪异的印象,没那么标准,却又能给人一种也很不错的感觉。

如果以中医来论断,所有的中医往往从理法方药开始学起,最终去学习作为中医体系总纲的《皇帝内经》,而徐容完全反了过来,他先是将《黄帝内经》融会贯通,然后才转过头学习各项理法方药知识。

徐容同样注意到了众人复杂的神情,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惭愧的同时,他心中默默地算了算春晚的时间。

还来得及。

《徐母骂曹》这台戏,他自觉练的最好的应当是出场甩水袖那个动作,可是眼下并没有设计入场环节,他也就干脆没用。

京剧四大家各有所长,就如程砚秋擅长水袖,但擅长并不意味着必须用出来,如程砚秋在演《武家坡》这台戏时,大的水袖身段他拢共只用四次。

再高超的技巧,不该用的时候硬用,只会破坏人物的“神”。

徐梦珂作为行家,自然瞧出了徐容身上的诡异之处,而望着徐容,眼神也变得十分诡异,徐容如果踏踏实实的转投京剧,也许不能成为开宗立派的人物,但盖压一代应当没有太大问题。

但他也知道这绝无可能,徐容是当今影视话表演理论界的大师,投身京剧反而是舍本逐末了。

等于魁智唱完,袁慧琴提议道:“咱们最后是不是来一段合唱?”

徐梦珂脸色一垮,他就怕这个,合唱不是不行,可是要写词的,活的难度立刻上去了十倍不止。

“小徐,你这个表情,是不想干吗?”

“哈哈哈。”

练了半下午,徐容看时间差不多了,道:“各位,我晚上还有演出,就先回去了。”

“好的徐院,您先忙。”

李胜素主动走了过来,道:“徐老师,我送送您。”

徐容闻言倒并未觉得意外,乃至于李胜素的这声“徐老师”,他自觉也应得起。

出了排练厅,李胜素笑着道:“谢谢您啦,能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吗?”

“其实有一肚子的问题,每一次见您都是急匆匆的,怕耽误您的时间,一直没敢请教。”

徐容笑着,他明白她所谓的“谢谢”的含义,李胜素的唱腔借鉴了他开创的发声方式。

对此他乐见其成,作为体系的开创者、奠基人,他不怕别人学去,怕的是别人都不学。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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