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养父就说老爹准备收养我去东京,今天就是我们新的起点。”
源稚生忽然沉默。
樱问道:“然后您同意了?”
“……不,我没同意,我那时候很排斥黑道,就冷冷地说去东京干嘛,当整天担惊受怕的混混吗?”源稚生幽幽道,“然后老爹就说很抱歉,这些年把我们兄弟寄养在山里的其实就是他,但他不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是日本黑道的大人物,但可惜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继承了高贵的血统,天生就该坐上家族的宝座。”
樱安静地聆听着。
“当时的我发自内心不愿接受这重身份,更不愿接受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的现实,所以我像一头愤怒的刺猬张开了全身的尖刺,我怒吼着说我们是你手里重要的棋子对么?靠着我们你就能在黑帮中爬得很高对么?但是……”
“但是?”
“但是老爹说这次来我不是想带你们去东京,而是想带你们去国外。他说这些年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我们带进黑道的旋涡,可后来他还是决定带我们去国外过完庸碌但自由的一生,现在想想如果那时候就答应了,我们现在是不是早就在法国了?”
源稚生喃喃着。
人生总是要面临无数选择无数岔路口,每条岔路口都通往着不同的世界。
许多年前那个站在岔路的大男孩因为执拗而放弃了逃亡外国的道路,也许从那时就注定了他再也逃不掉了。
“在那以后老爹再也没有进山里来。我从养父家里搬了出去,睡在学校体育馆的垫子上,可以盖的只有一床行军毯。
“学校里没人愿意接近我,因为我的父亲是黑道皇帝,我是不详的,所以即使毕业典礼上我是当之无愧的全校第一,也没有人为我鼓掌,毕业典礼上我倔强地抬起头,背挺得笔直,瞪着场下所有人,告诉他们黑道的孩子也能打败他们的孩子,不是用暴力,而是用成绩。”
樱轻声问道:“然后呢。”
因为源稚生又一次停了,目光木然。
作为最佳听众的樱在恰当的时机表达了她对下文的好奇。
“然后老爹又出现了,这次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一帮手下,所有手下都在夹道迎接我,当着全校所有人的面,他们整齐地鞠躬,就好像真的在迎候一位黑道太子。”
“您确实是黑道太子,您生来就注定要成为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樱平静道。
“呵呵。”源稚生自嘲一笑,“离开学校后,我和老爹时隔多日后再次并肩步行在梯田边的小路上,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排斥他了,可能是离开养父家独自生活的这段日子让我想了很多,也长大了很多,这次他没想收养我,而是邀请我一起做一番事业,我答应了。”
“这一次您答应了?”樱有些不解道,“促使您答应的原因是什么,是第一次拒绝后您想了很多?”
源稚生沉默道:“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我厌倦了山里的日子,又或是因为第一次拒绝老爹时道出的那番话,对他的质疑与饱含恶意的猜想而产生的愧疚,又或者……是我放弃了,我不再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抱有期待,放弃了年少时做的美梦。总之我答应了他的邀请,来到了东京,十年之后我们都站在了日本黑道的巅峰。”
樱也沉默了一会,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源稚生的话语中充满了难言的卷恋,那是孩子对父爱的向往,在放弃对亲生父亲的期待后,他将对父亲的美好遐想全部转移到了政宗先生身上,所以这些年老大在私下称呼橘政宗总是用“老爹”这个称谓。
可是现在……
樱低声道:“您以前那么信任政宗先生,为什么现在却在怀疑他?”
是的,在樱眼中,源稚生已经毫不遮掩地表达出了对橘政宗的怀疑,他近期的所为都在试探橘政宗。
他现在缅怀与政宗先生的过去,就好像在与过去告别,坚定自己的决心。
源稚生没有立即回答樱。
他安静坐在那,身边彷佛旋转着那年娓娓飘落的枫叶。
他仍旧记得那次生日宴上对老爹说出的恶毒话语,其实当时话出口他就后悔了,那只是他在极端愤怒下最恶毒的猜想,不吝以最坏的一面去看待橘政宗,揣度他的想法,但事后他冷静下来就觉得是自己错了,对于他而言橘政宗一直都是可以扮演父亲的人,不该用这样恶毒的想法。
但是……
很多年过去后,源稚生却忍不住去想,如果这些猜想是真的呢?
源稚生微微抬头,屋内的灯光有些晃人眼,他眯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明黄灯光。
他不想这么去想,但眼下很多事实逼得他不得不这么想。
比如橘政宗在列宁号上前后完全不同的说辞。
在绘梨衣身边的交谈中,老爹坦白了自己的过往,其中就包括列宁号,在老爹的叙述中,列宁号是他开过来的,但是还没等到抵达日本海岸线,藏在其中的卵就拉着一船的人堕入深海,他只能带着他们兄弟以及绘梨衣乘坐小船逃离。
可在从深海回归后不久的那次交谈中,老爹却将这一切推给了勐鬼众,这前后不一致的口径让他无法不升起疑心。
另外……
他亲自去深海下看过,这绝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刻意以列宁号的卵去祭奠高天原内的白王!
有关老爹巧合的说法他绝不认同!
当他的心中生出对老爹的第一缕疑心,怀疑就不可遏制地接连浮现。
他在恺撒的指引下让乌鸦等人抓住了千鹤町的“赤备”,从为首的猴面男手中搜到了莫洛托鸡尾酒,证实了赤备与勐鬼众有染。
而更令他震惊的,是樱事后汇报在千鹤町有一处本部曾经的安全屋。
恺撒等人上岸后要想联系本部,有极大可能前往千鹤町的安全屋,而偏偏在恺撒等人抵达日本后刚购买了大量枪火,手握莫洛托鸡尾酒的赤备暴走团正好盘踞在千鹤町。
他委实无法不去这么想,有人一早就针对恺撒等人设下了埋伏,从他们抵达日本前就在精心布局。
谁能这么清楚他们的行程,还有本部在日本的安全屋?
勐鬼众?
还是本家?
十年过去了,他不再是曾经那个单纯的因为对方是混黑道的男人,就倔强地不和他说一句话的大男孩,他变得现实,清楚这世上很多事都没得选择,也知晓人心隔肚皮。
就像如果老爹不说,他永远不知道他曾经是克格勃成员,有个名字叫做邦达列夫。
不对,就连这个名字也未必是真的。
源稚生冷硬的面庞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就好像在嘲笑自己。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对这个世界的恶意尤其敏感,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相信过的人两只手就能数完。
在这些人里的每一个对他来说都像是手指那么珍贵,而橘政宗应该是右手的食指,最灵活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手指。
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开始怀疑这根最信赖的手指。
说来惭愧,他一度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糟糕的真相,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甚至还是想去信任橘政宗,所以他没有直接去逼问,而是不断从侧面逼迫他展露本相。
他私下约犬山贺见面,询问他对上一代大家长的看法,言辞中毫不保留自己对其的质疑态度,再让这番话流入橘政宗耳中。
他隐晦地流传出他们即将从赤备的猴面男口中得到关键性突破的消息。
所有的一切都在逼迫橘政宗,如果橘政宗真的藏有异心,那么他就该知晓自己养了十年没养熟的狼崽开始反噬他了。
但这些还不够,他还缺乏决定性的一步,
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沉思中的源稚生抬头,看向亮起荧光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一则最新短信。
当短信中的内容映入眼帘,源稚生的童孔骤然放大。
他深深吸气平复心境,对樱吩咐道:“让夜叉和乌鸦带人集合,就说……我们找到了勐鬼众王将的秘密研究室!”
樱面色豁然一变,“遵命!”她大步流星走出屋子。
源稚生也起身来到了落地窗前,从这里望去,这座城市就像一座森林,无数广告牌和霓虹灯在风雨中交相辉映,让人不知觉就迷失在这座城市中。
恺撒送了他一份大礼。
如果说……如果说老爹,不,橘政宗真的欺骗了他,他该怎么办?
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涌上心头,时隔多年后,他似乎又成了无依无靠的少年。
落地窗倒映出了他的身形轮廓,还有那双藏着刀剑般清光的眼眸。
“我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
源稚生深深吸气,对着镜中的自己如此说道。
他是蛇岐八家大家长,必须履行大家长的义务,就像过去那些年他一直在履行“皇”的义务,征战在家族最前方。
而清洗叛逆,就是大家长的义务。
他静静站着,目光彷佛穿透了一切,去向无限遥远的远方。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往那座沙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