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掉满满一车的大块黑炭后,车子的分量骤然变轻极多,如释重负的患病男子长舒了口气,再次推车往返折了回去,开始新的一趟运煤工程。那座由煤炭堆叠而成的小山还剩一大半没有运完,这样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辛苦工作还要重复不知道多少次,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永无天日的地下魔窟城堡里还能再活多久,可能是十天半个月以后再死,亦或者是明天或者后天去死,再或者直接就是今天便丧命于此呢?
男人姓万名纶字文煌,曾是一个在山里开酒铺挣钱的青年小老板,因年幼时偶然染了风寒无钱医治而落下病根,习不了武练不了气,周身经络与脏器内都有暗伤,故连一阶筑身境都突破不了,但即便此生无望初窥武道门径,他依旧对侠义道心怀向往,喜好与形形色色的人结交朋友,只为了能多听些有趣的江湖轶事和武林传闻。大半年前意外被他结交了一个姓魏名颉字正气的年轻剑修,与其义结金兰并于莫愁江畔分别后,酒铺掌柜万纶对自己的这个义弟朝思暮想,实在是耐不住心中万分想念,他终于一咬牙说服自己卖掉了那间赖以生存的万家酒店,提起那柄早年间就买好了的时不时用来当做强身健体工具的寻常劣质铁剑,离开了泸州南陵郡,独身一人踏入了江湖。
世间从来就不缺生来天资卓越的惊才绝艳之辈,亦不缺那些初入江湖就好高骛远奔着成为那“天下第一”去的能人达者,他万纶一没天赋、二没志气、三没本事,就这么一个完全称得上是废物垃圾的“三没青年”,此番手提铁剑独自出门就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找到自己的那位贤弟魏颉,另一个就是好好感受一下这座江湖的风光魅力,是不是真像他们口耳相传的那副样子,既有侠骨丹心亦有柔情似水,既有英雄气长亦有好汉折腰,既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魄力亦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无奈事实……
来到山脚下后,他率先去了闹市里的马场购买脚力坐骑。别人花银子买马都是奔着挑好的来的,巴不得自个儿能买到匹神骏非凡的龙驹宝马,这骑出去多有派头不是?可万纶却是稀奇古怪的偏偏专挑些老马瘦马来瞧,这一举动背后的原因倒也简单,他觉得自己并非什么大名鼎鼎的武林侠客,本就是个没什么用场也多半没什么出息的弱者废柴,骑那么好的马做什么?岂不是白白糟蹋好东西了?
东边挑来西边瞧,最后万纶在马棚最角落里发现了一匹骨瘦如柴的年迈跛马,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本来大概就是被人宰了吃肉之类的下场,现在它命数到位得以时来运转,被人花了十二两雪花纹银给买了下来。好马配好鞍,老马配老鞍,于是万纶就这样骑上了那个陈旧到缝缝补补不下数次的马鞍上面,就像某些武侠小说里面写的那样,游侠儿身后背负轻便的行囊包裹,一人一剑一马,意气风发地踏上了江湖,从此仗剑天涯。当然和那些小说里面迥然不同的是,这“人”只是个几无修为武艺可言的俗家庸人,这“剑”是寻常铁匠铺里花点钱就能随意买到的劣等粗制铁剑,这“马”是一匹早就步入暮年且患有残疾的枯瘦老跛马。
这样无用而不堪的“游侠儿”,果真当得起那个“侠”字么?
行至沂州锦瑟
城,在城里逗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寻访到义弟魏颉,失去了找寻目标的万纶万文煌开始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听人说哪儿的风景好他就去哪儿,在遍览中原各地的绝美风光后,不过三十出头的青年“游侠儿”万纶只觉这一趟江湖行太值得了,若是没有卖掉那家林间酒铺,没有轻装纵马上路,此生焉能看到此等绝好的美景?
后来在鲁州拾遗郡里遇上个当街欺凌弱女子的地痞恶霸,据路人说那家伙唤作什么“没纹大虫”刘二,练就了一身甚是结实的魁梧腱子肉,有半步二阶跃灵境的修为。路见不平之事,连一阶筑身境门槛都还没有突破的万纶万游侠二话没说就拔出了腰间的那柄普通铁剑,缰绳一震,策马就大喝着“冲”了上去。那匹嶙峋老马跛着脚一瘸一拐来到那头没纹大虫面前的时候,那个身世可怜的黄花大闺女刚被恶人扒掉了黄色衣裳,彪形大汉刘二先是伸手在那姑娘的柔软胸脯上摸了一把,接着一拳狠厉轰出,打断了那匹干柴老马的一条老寒腿,生平第一次行侠出手的万纶就这样狼狈不堪的从马鞍上面摔了下来。最终是万纶忍痛将卖掉自家酒铺换来的银两尽数交给了那个姓刘的街头恶霸,这才免了一场注定没好果子吃的当街残暴毒打,顺便也保下了那名黄衣闺女的清白贞洁身子。看着断了条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骨瘦老马,丢了所有家财都没哭的万文煌单膝跪在地上哭出了声,哭得那叫一个惨烈,叫围观的路人百姓都为之感伤。原来那获救的姑娘姓黄名可秀,今年一十八岁,她好言邀请万纶去家中吃了顿便饭,席间甜腻腻的一口一个“大侠”的叫着,这让万纶着实是美不自胜,嘴角笑得都快咧到耳根了,只觉自己这次财没白破,真值了!怎料饭还没吃完呢,那个家中无人的黄姓姑娘就凑近过来大力抱住了万纶的身子,用娇嫩白皙的手开始慢慢脱解后者的粗布衣裳,她边脱边柔声道:“万大侠,奴家的父母都已病故,平日里我一个人过活实在是太苦,你就要了我吧!”这让活了三十来年都没经过人事的万纶当即大吃一惊,慌忙挣脱开来,将自己那空空如也的两个衣兜都外翻了出来,并顺嘴说了句自己从杂书里头学来的话:“吾已一贫如洗,怎敢耽误佳人终身?我万纶本就是一介粗鄙布衣,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句‘大侠’,愿姑娘能早日找到良人,万某先行告辞了!”说完以后便一把拿过摆在桌上的铁剑匆匆离开了那间破败漏雨的屋子,头也不回一下,顶着绵绵细雨徒步远去了。
没了坐骑跛马,再次变为孑孓一人行天下的万纶悠然北上,又孤身行了大概不到五日,来到一处荒僻山冈的时候,不慎落入了某个有人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坑洞之中,还没来得及挣扎攀爬,上头便有一股浓郁刺鼻的深色烟雾喷射了下来,坑里的布衣游侠万纶很快就丧失了所有意识。
醒来后他就到了这处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机关城,先是被人扒光衣服吃了顿皮开肉绽的水火杀威棒,在熏臭难闻满是虫鼠的阴暗监牢里硬扛着躺了两天,等棒伤好得差不多了,真正等同于九幽地-狱的苦难生活也就由此开始了。手和脚都被精钢镣铐束缚捆绑了起来,活动范围极大程度受限,连快步走都无法轻松完成,就更别提拔腿逃离此地这一痴心妄想的可笑举动了。
第一个月挖煤,睡足三个时辰,一顿吃三个窝头一小碗咸菜;第二个月管控诸类仪器,每天吃一顿饭,睡一个时辰;第三个月运煤,每天睡两个时辰、吃两顿饭……被各种方式惨绝人寰的压榨与剥削,这令万纶的精神与肉体两方面都出现了不小的问题,他不清楚这样生不如死、水深火热的悲惨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难不成自己真的就要这么憋屈的命丧在这里?死后尸体被抛入熔岩?在滚烫岩浆里彻底化为灰烬?他还没有见到义弟魏颉,还没有尽情领略江湖的风光,怎可就这么轻易死在这里?
尚未绝望的“游侠”万文煌也曾有过几次反击抗争,结果就是落了个满身布满伤疤鞭痕的凄惨下场,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没有因为伤口发炎而影响过工作,得以苟延残喘地续命活到了今天。为了能再多活几天,为了能不死得那么不甘委屈,万纶万文煌终于学会了低头,选择了听天由命,任人宰割任人鱼肉,逆来顺受地努力强逼自己适应城中指标无限的苦力劳役。
生活实在太苦太苦了,看不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出头希望,他每天睡觉前都巴不得自己能一觉不醒,直接睡死过去一了百了,可醒来以后又需要强行振奋精神继续苦命、拼命的发狠工作。既然没死,那就努力地活在下去吧,活到自己一定要去死的那一天。
盼望着盼望着,煎熬着煎熬着,万纶等待已久的自己的“死期”终于到来了。
推完今天最后一整车的炭块煤矿,负责看人的黑衣长官走了过来,语气十分冰冷地告诉累得筋疲力尽的万纶,已到了重新改换工作项目的时候,四类“人”中的第四类,该轮到他去充当新型杀人机关的实验者了。
毫无疑问,今日就是他该去死的日子了!